2018.10.16
從未想過這麼美,站在陽台上看夕陽西下,仿佛卸了妝的美人,慵懶地口含着桃花。
長久以來,為了怕酒後的失憶,抹殺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已經習慣在紙片上,在電子簿上,把那些隐憂寫下來——貨期,旅程,生日,藥物名字,零七碎八所謂靈感的句子,又或一時性起的悲歡,卻不包括孤獨,時光微小的毒性。很可憐,也很管用。隻不過暮色如此驚豔,自己卻并不是一個能夠應景的畫師。
一切剛剛好呵。衆生因抱憾才偉岸。那日約了阿布去明泊窪看老周——這屬于臨時拈來的名字,反正這家夥一直熱衷于改名,勁草,周行,周淾,周金水(當然又是被某人篡改),等等等等,車子剛下了邊道,他已搖着輪椅風一般迎出巷口。還是那麼壯,黑紫臉膛(小說化,咳咳),一邊關車門,一邊忙着跟他鬥嘴,他則忙着在海普(海興國語)與土話之間倒口兒,阿布望着他,有那麼一刹那間的唏噓,隻不過這個話題,再沒有人提起。
約略八年前第一次來看老周,那時候農場裡的房子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土坯矮房,凄凄惶惶,搖搖欲墜,那個糾心,如鲠在喉。現在狀況好了許多,有成片的高樓小區,他們家這一檔子則是面目更顯英俊的瓦房大屋,一排一排,鱗次栉比。于是問他,集體拆遷?農場補了不少吧?那家夥腦袋一撥浪,毛啊,就是給了宅基地,都自己整的。老周住在西間,老人住在東間,他的屋子裡一張大床,一張書桌,滿滿一架書,寥寥幾盆花,再就是我和阿布座下的舊沙發了。說了一會兒詩歌,然後大篇幅地旁結到文玩手串上。老周很嘚瑟,鳳眼,金剛,核桃,小葉紫檀,反正一串又一串地往外搗弄,晃得人眼疼,不過盤了陣子行話,顯然是個半吊子。沒這樣顯擺的,明明知道别人沒有,還笑眯眯地紹介,這是哪兒淘的,這是哪兒淘的。于是顧左右而言他,說,哎,這房子蠻新嘛,阿布虎着臉站在書架前呢喃,書架不錯,嗯嗯,書架不錯!
幾個人在某方面算是氣味相投,但某人與阿布基本還算正常人,老周不然,老周絕對算是一個特立獨行的“高人”。寄給他的幾本書裡,有一本是王小波作品,王小波有一篇字的題目,好像叫什麼《一隻特立獨行的……》,點點點這部分實在是忘了,又與立意沒什麼關系,便不去再考證。總的來說,雖然老周文風詩風聊風犀利,還在好同志的範疇。飯後提前結賬,老周差點沒把輪椅扔了,如果不是他實在扔不動的話。推着他走,和風細雨地勸他,你這孩子,還這麼主動,以後誰帶你玩兒?老周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自說自話,這些年啊,沒少交女朋友,原來農場人見面會問,你女朋友又來了!現在卻問,釣魚去?我怎麼就長得像釣魚的?阿布是個才華橫溢又樸實正直的詩人,他瞅着别處,眼晴裡滿是笑意。走到農場保留下來的老場部的牌樓下,阿布建議,咱們在這兒合影,挺好的,年代感。
之後就出了“事”兒。把照片發在微信上,好幾個朋友在問,輪椅上是你老父親?差點沒嗆出肺片子來,因為是後話,這時還不咋未蔔先知,是以後來才明白,調侃别人遭雷劈(此時窗外好像冬雷陣陣,微微一笑,馬上正經點兒)。走時老周是有些不舍的,這樣的鐵漢自然不說,隻是一直送,一直送,狠心猛踩了下了油門兒。路上跟阿布說了許多話,有關于老周悲涼(他自己不認為)身世的,有關于中國幾十年詩歌怪現狀的。阿布已經是這片土地上八零後詩人的代表人物,有自己獨特的詩歌見地,更可貴的,還是内斂淳厚,大氣執着,好兄弟!
别後其它暫略,昨天老周在微信上悶悶地問,在不,把那首你剛寫的關于餘光中的詩發過來,順順氣!又炸毛了這是?問他,咋?沒咋,就是看着滿屏的亂七八糟,不太舒服。其實不隻是詩界或者文學界、藝術界,講究死後哀榮,哪一個社會行當不是?許多默默無聞的人,忽然不幸夭折,不都是一下占據了網絡媒體?像大師餘光中,這算是如今詩歌界的旗幟,早就厭倦了世人的膜拜了吧。可但是,但可是,再風光的,再争議的,再睥睨的,再老練的光中大師,駕鶴西遊了,也不必憂愁,其時,其後,更多的大師正在雨後韭菜般冒出來。
功過是非不談,今夜隻談詩歌……夕陽那麼美,明日後日後後日後後後日(繞得舌頭發木),據有心人估計,還會大把的有。今天微信上給自己留言,“一個人重不重要,可能會貼上許多标簽——親情,責任,知識,技藝,凡此種種,但唯獨不是‘他’原應如此,不可或缺。星球軌迹,豈因一隻螞蟻或稍微強壯的螞蟻而改變?也許殘酷,現實如此。人在與不在,太陽照常升起。是以,千萬别把自己放在心上。”這些感慨,老周一句話就能說明白,“就是活一天樂呵一天呗”,這貨!幾日間又問過阿布關于棗的命題,他們家二老種了不少棗樹,一位朋友想讓帶點兒鮮棗去,阿布家沒有,阿布建議萬物應時,冷庫裡放的不宜吃。好吧,好吧!
比較喜歡《麥田守望者》裡這樣一段話,“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隻想當個麥田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幹的就是這個。”恐怕世界上沒有比“做自己喜歡的事兒”更牛的了,阿布做到了,老周亦然。
可在陽台上享受那美好夕陽的人卻依舊牛傍馬走,兒子湊過來,粗聲粗氣地問,檢查作業不?唉,一切小文藝最終都敗給了生活,調整了下面部表情,把夕陽扔在身後,輕聲細語回人家,呵呵,走,當然,當然。開了花的蘆荟搖了一下,開了花的蘆荟,又小心翼翼地搖了第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