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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中國版辛德勒”錢秀玲

作者:中國新聞周刊

本刊記者/隗延章

德國占領的比利時軍事管制政府内,有一位中國女子,對時任管制政府首腦、德軍将軍法肯豪森的秘書以死相逼之後,終于見到了這位納粹在比利時的最高上司者。那位中國女子告訴法肯豪森,比利時的艾克興市有96名人質,在若幹個小時之後,将會被納粹士兵槍殺,希望法肯豪森出手相救。

這是作家徐風的新書《忘記我》中描述的場景。那位中國女子名叫錢秀玲。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隻是比利時一名普通的華裔婦女。由于她的堂哥是國民黨進階将領,她得以結識法肯豪森。納粹占領比利時期間,錢秀玲多次向法肯豪森求助,累計救下110名比利時人質的生命。比利時國王曾經授予她“國家英雄”稱号。如今,在比利時艾克興市,有一條以錢秀玲名字命名的大街,全稱為“格裡高利·德·佩令吉夫人——錢秀玲路”。

尋找“中國版辛德勒”錢秀玲

這是一個“中國版辛德勒名單”的故事。但錢秀玲與辛德勒相比,又有許多不同。“辛德勒也好,拉貝也好,何鳳山也好,他們都有比較高的經濟、政治地位,錢秀玲隻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比利時平民。”徐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另外,錢秀玲的營救是雙向的,她既在戰争期間營救了無辜的平民,也在戰争結束之後,主導了在法庭上對受審的法肯豪森的救助。

一個心結

2002年,曾自費10萬元采訪寫作《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的作家張雅文,來到宜興。當時還在宜興擔任電視台副台長的徐風參與了接待。徐風從張雅文口中第一次聽說了錢秀玲的故事。不久,徐風根據張雅文提供的線索,結合對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參贊等人的采訪,拍攝了一部以錢秀玲為核心、名為《追尋》的紀錄片。

拍攝紀錄片過程中,徐風與錢秀玲通過一次電話。電話中,徐風提出想去比利時布魯塞爾采訪錢秀玲,老人爽快答應。但由于種種原因,直到2008年錢秀玲離世,徐風一直也未能前往。這成為他心中的一個遺憾。

又過了10年,徐風已經成為一位專業作家,有關錢秀玲的“心結”一直沒有解開。他想去比利時看看錢秀玲的故居,并且到墓前給她獻上一束鮮花。他詢問錢秀玲在宜興、上海的親戚,打聽是否能見到錢秀玲在比利時的親人,對方均表示“沒有可能”。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事實上,錢秀玲能得以拯救比利時人質,關鍵在于她在國民黨任職的堂哥錢卓倫的幫助,而在根據張雅文作品改編的電視劇《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中,錢卓倫的部分沒有呈現。這讓錢秀玲的一些家人不太滿意。

但經過溝通,錢家人最終還是提供了幫助。徐風在上海見到了錢秀玲的長孫傑羅姆,事情終于迎來轉機。錢秀玲在比利時的親人中,大多對中國感到陌生而遙遠。傑羅姆是一個例外。他有中國情結,從小喜歡聽錢秀玲講述與中國有關的神話和故事,4歲起就在錢秀玲經營的中國餐館中吃飯。如今,傑羅姆是一名國際知名的攝影師,長居美國。

傑羅姆答應徐風,如果徐風去往比利時,可以帶他去看一看錢秀玲的故居和墓地,也會向徐風引薦了解錢秀玲生前故事的人們。

2018年,徐風前往比利時。在比利時,徐風見到了艾克興市“二戰”紀念館的館長雷蒙。他的父親老雷蒙是當年抵抗納粹組織遊擊隊的隊長,在96名人質即将被槍殺前,正是老雷蒙前來向錢秀玲求助,并見證了她拯救人質的整個過程。

尋找“中國版辛德勒”錢秀玲

《忘記我》中刊登的被錢秀玲營救的人質合影照片。圖/受訪者提供

傑羅姆還幫徐風找到一位已然被世界遺忘的老人———在該市的養老院中,徐風見到96名人質中唯一的幸存者莫瑞斯。彼時,莫瑞斯已經103歲。第一次見面,護士反複在他耳邊提及“錢秀玲”,莫瑞斯隻以微笑回應,什麼都回憶不起來。直到徐風已經離開艾克興市三天之後,收到消息,得知莫瑞斯又能回憶起錢秀玲的事情,他立刻傳回到養老院,從莫瑞斯口中得到了很多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離開艾克興市前,徐風去見了才剛上任2天的艾克興市市長。他從市長口中得知,如今比利時50歲以下的人中,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錢秀玲。此外,徐風在布魯塞爾最大的書店查詢,竟沒有發現一本關于錢秀玲的書籍。他開始萌生給錢秀玲寫一本書的想法,“她作為一個東方人,救了那麼多比利時人,她其實應該是(在人們心中)有地位的。”徐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離開比利時之後,徐風又去往中國台灣,見到了錢秀玲堂哥錢卓倫的孫子、外孫、侄子,并拿到了一些珍貴的文字資料,補足了錢卓倫部分的素材。“從台灣回來,我覺得可以寫一本書了,構成一本書的要素基本有了。”徐風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寫作耗時9個月。書中錢秀玲的精神脈絡、核心事件均來自于采訪和曆史資料,對于具體的場景和心理描寫,則有虛構和想象的成分。徐風不想将書籍隻寫成錢秀玲的傳記,而是想将錢秀玲、錢卓倫、法肯豪森、西西拉溫特、錢克顯、王瑤君等人的故事都穿插其中,繪制一幅幅特定戰争年代的人物群像。“在寫法上,我希望通過跨文體等多種表現手法,來呈現那個波詭雲谲的時代。”徐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雙向營救

錢秀玲第一次救人時,隻是一名夫唱婦随的鄉村診所經營者。診所是她與做醫生的丈夫格裡高利一起創辦,位于距離比利時艾克興市160公裡,緊靠法國邊境,隻有1000多人的埃爾伯蒙村莊。

1943年,一位錢秀玲在經營診所期間結識的神父朋友告訴她,自己的準女婿羅格爾,由于參與抵抗納粹組織的活動被判處絞刑。錢秀玲想起堂哥錢卓倫曾經對她提起過的法肯豪森,如今正是納粹在比利時的軍政總督。于是,她給錢卓倫發了一封電報,同時拿着堂哥贈給她的簽名照片、談及法肯豪森的信件等資料,前去面見法肯豪森。最終求助成功,羅格爾的刑罰由死刑變為勞役。

自此之後,錢秀玲用相似的方式,在“二戰”期間先後營救了一百多位比利時人的生命。其中,人數最多的一次發生于1944年6月8日,盟軍諾曼底登陸後的第3天。彼時,艾克興市的反納粹抵抗組織擊斃了3名納粹黨衛軍。半小時後,幾百名納粹黨衛軍包圍了艾克興,逮捕了96名年輕男性,并宣布如果不在36小時内交出槍殺納粹黨衛軍的遊擊隊員,将每隔半小時就槍斃15人,直到交出襲擊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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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秀玲與當時艾克欣地下抵抗組織的上司者雷蒙在一起。圖/受訪者提供

人們在絕望中想到曾經營救過人質的錢秀玲。抵抗組織的遊擊隊長老雷蒙,從地下室草堆裡翻出一台雪鐵龍汽車,找來一點汽油,跑了160公裡,深夜12點趕到錢秀玲家。錢秀玲的丈夫格裡高利并不希望妻子去冒險,但錢秀玲還是決定拖着5個多月的身孕,連夜趕往布魯塞爾。第二天上午,錢秀玲見到了法肯豪森。最終,96名人質免于被槍殺,被押送到德國的集中營去幹苦力,直到“二戰”結束,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得以生還。

如今回頭看,錢秀玲能多次向法肯豪森求助成功,源于法肯豪森雖然身為納粹高官,内心對希特勒發起的戰争卻不滿已久。錢秀玲趕到法肯豪森居住的古堡的那天夜裡,納粹元帥隆美爾也在此處。戰後披露的史料中,沒有這兩位将領的夜談記錄。但曆史學家推斷,他們肯定談到推翻希特勒的計劃,至少隆美爾把有關計劃告知了法肯豪森。一個多月後,發生了謀殺希特勒的事件。隆美爾則涉嫌參與軍中反希特勒活動,在希特勒的逼迫下服毒自殺。不久,法肯豪森也被黨衛軍逮捕,他的副官自殺身亡。

具體到法肯豪森願意相信錢秀玲,則與法肯豪森在中國的經曆有關。1935年,法肯豪森來到中國,擔任援華軍事顧問團團長,直到四年之後從廣州登船回到德國。在中國期間,法肯豪森與錢秀玲的堂哥、彼時國民黨中将錢卓倫結下友誼。

1948年2月,法肯豪森以比利時頭号戰犯的身份被押回布魯塞爾,在軍事法庭上接受審判。法庭上,錢秀玲以證人的身份,向法官出示當年被法肯豪森豁免死刑者的聯名信,并請來許多被營救過的人出庭作證。法庭之外,錢秀玲則在比利時媒體《最後一點鐘報》上發表聲援法肯豪森的文章,為其争取輿論支援。

最終,經曆56次開庭之後,法肯豪森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後來,法肯豪森被提前釋放。晚年,他居住在故鄉拿騷,于1966年在88歲高齡時過世。法肯豪森過世之後,其親屬整理其書房藏書時,見到其中有上千冊關于中國的書籍。

英雄之外

以往的資料中,關于錢秀玲的書寫,大都集中在她成為英雄的那些時刻。徐風在對錢秀玲在比利時的侄子、侄孫,以及家鄉親人等人的采訪之後,還原了一位英雄光環之外,更為細節豐富的錢秀玲。“她身上有中國傳統的那種家國情懷,她身處的江南宜興,由于盛産紫砂,屬于最早開放的縣域。宜興——蘇州——上海——比利時,她的路線圖非常清晰。”徐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清政府退出曆史舞台的第二年,錢秀玲在宜興縣大塍鄉錢墅村出生,家中排行第四。她的父親錢熙勳是當地知名的開明鄉紳,遵照“子孫雖愚,詩書須讀”的“錢氏家訓”培養子女,讓五兄妹都接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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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秀玲在江蘇省立蘇州女子中學。圖/受訪者提供

此外,錢熙勳還在家鄉雇傭教書先生,開辦免費私塾,供村民的子女上學。錢秀玲最早開始接受教育,便是在這裡。偶然的機會,錢秀玲在畫報上讀到居裡夫人的事迹,将其引為偶像。在她多次争取下,父親同意她先後去往江蘇和上海的新式學校讀書。

17歲那年,錢秀玲遠赴比利時留學,成為魯汶大學化學系的學生。早在錢秀玲3歲時,他的父親已經為她指定了一樁娃娃親。她的未婚夫亦在比利時留學。但錢秀玲第一次與對方見面,認定自己不喜歡對方,寫信給父親希望退婚。她的父親很憤怒,切斷了對錢秀玲的學費和生活費的援助。之後,錢秀玲考上“庚子賠款”公費生,得以繼續學業。22歲那年,錢秀玲獲得實體和化學兩個博士學位。

也是在魯汶大學,錢秀玲遇到之後的丈夫格裡高利。日後以救人聞名的錢秀玲,與丈夫初次相遇的情景,正與救人有關:魯汶大學附近的一條街道上,錢秀玲見到一位陌生年輕人,正在為一位老年流浪漢做人工呼吸。她湊近人群時,老人已經蘇醒,她為老人叫了一輛馬車。

次日,錢秀玲在學校的布告欄裡,見到了格裡高利救人的事迹,得知格裡高利是魯汶大學三年級的一名醫學生,由此,兩人漸漸相識、戀愛。

大學畢業之後,錢秀玲曾短暫在魯汶大學擔任實驗員和助教。1937年左右,她原本打算和格裡高利一起回到中國生活,恰逢日本侵華戰争爆發。兩人遂留在比利時,後在埃爾伯蒙村開辦一家診所,先後育有五個子女。也是在這期間,納粹占領了比利時。

戰争結束之後,錢秀玲一度回到魯汶大學任教,以及在聯合國核能科學研究所從事科研工作。她又一次懷孕之後,才離開了科學界。年過四十之後,錢秀玲開始做起餐飲生意,先後經營三家中餐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錢秀玲曾兩次來到中國探親。

錢秀玲為人豪爽、樂于助人。大凡“救人”的事被别人提起,她總是予以低調回應。她的中國大陸的親戚在很多年裡沒有一個知道她在比利時的“英雄壯舉”。2008年8月1日,錢秀玲在布魯塞爾過世,享年96歲。生前,她要求喪事一切從簡。葬禮那天,她的靈柩上覆寫着比利時國旗,當年比利時抵抗納粹組織的後人們,紛紛前來為她送行、獻上鮮花。錢秀玲最後的遺言卻是“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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