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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靜如︱箋注家的“心術”

作者:澎湃新聞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潘靜如

題目有點驚悚。打上“引号”,是為了表明我自己是箋注家們的擁趸。箋注家最是老實本分人,冷闆凳一條,案頭燈下,專替别人下注腳,也替讀者掃路障,有什麼“心術”可言。要說“心術”有問題,大約像宋代杜詩“僞蘇注”之流才足以當之。杜撰典實,張口就來。如杜詩《空囊》“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憑空杜撰出阮孚的故事來,所謂:“晉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遊會稽。客問囊中何物,‘但一錢看囊,庶免其羞澀’。”輾轉相沿,“阮囊羞澀”的詞條甚至還進入了《辭源》《漢語大辭典》。(參見莫砺鋒《杜詩“僞蘇注”研究》,《文學遺産》1999年第一期)好在這類給大詩人做箋注時明目張膽的杜撰,隻是一時風氣的産物。宋代的正經學者都已經作了嚴厲的批評。宋代以後,孑焉寡俦。

那為什麼還要說箋注家的“心術”呢?主要是“心術”正,未必就“手段”正。好心辦壞事,也是常有的事。疫中閑讀唐宋名家集,就遇到一些。例如蘇轼《初到杭州寄子由》其一雲:“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查慎行注:“《苕溪叢話》作任,訛。”(《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七)馮應榴查驗了舊王狀元集注本、《烏台詩案》,确實也都作“勝”,出于謹慎,他還是加了按語:“但先生詩首句每不用本韻,且子由詩亦作任,恐非訛也。”(《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七)這就牽扯出一個問題。首句“力難勝”雲雲,查慎行沿用宋人舊注交待得很清楚:“《烏台詩案》:熙甯四年十二月内,初到杭州,寄子由詩雲‘眼看時事’雲雲,意謂新法青苗、助役等事煩雜不可辦,亦言己才能不能勝任也。”字面上,“力難勝”就是不能勝任之意。既然舊王注本、《詩案》都作“勝”,則這一版本由來已久。查氏斷言“任”字為訛,恐怕是因為“任”字與“能”“丞”不屬同一韻部,犯了出韻之病。但是,蘇轍和詩也作“任”,基本可以确定“任”才是原文,而“勝”反是訛文。我感興趣的是,這個“訛”不是無意識的訛,很可能是箋注家們一廂情願的“理校”所緻。不僅蘇轼有“首句每不用本韻”的習慣,一般而言,詩的首句押相鄰或相近之韻,向來允宜從寬。雖然不提倡,但何嘗不允許。舉個例子,黃庭堅《武陵》詩:“武陵樵客出桃源,自許重遊不作難。卻覓洞門煙鎖斷,歸舟風月夜深寒。”“源”字與“難”“寒”就不在同一韻部。是以,這種“理校”的基礎是有點脆弱的。再說,蘇轼近體詩甚至有非首句“出韻”的例子,如《西山戲題武昌王居士》詩:“江幹高居堅關扃,犍耕躬稼角挂經。篙竿系舸菰茭隔,笳鼓過軍雞狗驚。解襟顧景各箕踞,擊劍赓歌幾舉觥。荊笄供脍愧攪聒,幹鍋更戛甘瓜羹。”清人李必恒在補注新輯本《施注蘇詩》時就說:“按經字系九青韻,豈先生偶失檢耶?”(《施注蘇詩》卷四十。理論上首句“扃”字也“出韻”了,而李必恒不指摘,就是因為首句押鄰韻原不足為怪)更見得一味膠柱鼓瑟,未必果能得蘇詩真面目。可“力難勝”偏偏流傳很廣,以至于明成化本《蘇文忠公全集》也作“勝”,今天點校整理的各種蘇集亦多因之,這裡就不細舉其名了。現代專門的校勘學家亦不免為所愚弄,1958年屈萬裡以施、顧《注東坡先生詩》對校《四部叢刊》影印元務本堂刊王狀元集注本時,有雲:“此本(施顧注本)勝處至夥。……卷四《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句》詩‘眼看時事力難勝’句,元本‘勝’訛‘任’。”(《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宋刊本注東坡先生詩》,《增補足本施顧注蘇詩·宋刊施顧注蘇東坡詩提要參考資料彙編》,台灣藝文印書館,1980年,35頁)斷然以“任”字為訛。除此而外,這裡還留有一個疑窦。馮應榴《合注》本按語說舊王注本作“勝”,而屈萬裡所引《四部叢刊》影元王注本作“任”;也許馮應榴所據王注本是别一版本,疫情期間訪書不便,聊待他日。總之,這一異文問題,可以複查蘇轍《次韻子瞻初到杭州見寄二絕》其一:“吏治區區豈不任,吳中已自富才能。還應占位書名姓,學取藍田崔縣丞。”首句尾字亦作“任”,何者為确,不難定谳。幸虧有了蘇轍的旁證,我們才可以還原蘇轼的原文。否則,即使對簿公堂,也難有勝算,改“任”為“勝”本來就是箋注家的“理校”所緻。蘇詩自北宋末年就有注本,趙次公等人的四家注以降,有五家注、八家注以逮《王狀元集百家注》本、施顧注本,擅改文本的始作俑者必是此中箋注家之一。

這告訴我們,箋注家的“理校”并不是很靠譜。“理校”的結果越是顯得圓滿,越要警惕。杜詩《歲暮》:“煙塵犯雪嶺。”仇兆鳌《杜詩詳注》卷十二在“犯”字下注:“當作侵。”這是想當然,實在無依據。仇兆鳌也許覺得杜詩格律謹嚴,不會出現“平平仄仄仄”的局面。這未免既迂且愎,不值得正經反駁。我們試看他的《杜詩凡例》之第二條“杜詩刊誤”例,便知此一思維模式橫亘在他的胸中:

《何氏山林》詩“異花開絕域”,當是“來絕域”,于“開拆”不犯重。《送裴尉詩》“扁舟吾已就”,當是“吾已僦”,于“就此”不相重。如《冬深》詩“花葉随天意”,當是“惟天意”,于“随類”不相重。如《送王侍禦》詩“況複傳宗近”,當是“宗匠”,于“近野”不相重……

這些例子,當然不排除真知灼見,有說的極對的地方。但我的重點不在這裡,而在于其思維模式。仇兆鳌替杜甫掃除訛誤,是要恢複杜詩當初的圓潤完美。在他的設想中,杜詩當然是圓潤完美的,一首詩中不應出現重複的字眼或其他的技術瑕疵;假如有,一定是傳抄、刊刻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第一,世上并無此理,就是杜甫恐怕也做不到;第二,抱定這種想法有适得其反的風險,斤斤計較于尺寸得失,本意是在還杜甫“詩聖”之真,有時反而把人家杜甫的眼界拉低、格局縮小了。出于同樣的心理,仇兆鳌傾向于杜集中《雨不絕》一詩是僞作:

律體以首尾為起阖,三、四承上,五、六轉下,此一定章法也。若在六句分截,則上重下輕,不見轉折生動之趣,詩之可議在此。朱瀚曰:題便可怪,“搖揚如絲”隻是申上“細微”,“泥不亂”語近于率,“風乍稀”節外生枝,“舞石”加“乳子”未免冗贅,神女“自濕衣”何須過慮,“眼邊”襯字,“匆促”拙字,“安流逆浪”,反複重言亦少意味。此當系赝作也。須辯之。

想來朱瀚說到了仇兆鳌的心坎上:這麼“差”的詩怎麼可能是杜甫寫的?是以,他又挑出了“章法”上的毛病。在這個意義上,作為箋注家的仇兆鳌的心理,像極了“佞臣”,按今天的話來說,則不脫“粉圈”思維。假如是僭主,也許隻恨他這類變相的谀詞來得少了;僭主是聽不得真話的,即便是真話,也要藝術化地處理為谀詞。但杜甫到底是名副其實的詩聖,他的反應如何,咱們就不便揣測。

上述情形與杜詩“僞蘇注”的杜撰故事、曲相皮傅,在主觀意圖上究竟是有本質差別的。但隻要箋注家迷信大詩人的詩語語都有來曆,進而把箋注當成一種囤積居奇的“買賣”,而不能收其放心,就難保不啟人疑心。南宋朱翌《猗覺寮雜記》雲:“(杜甫)《李潮小篆歌》:‘苦縣光和尚骨力。’‘骨力’二字,《南史·張融》:齊高見其書曰:‘卿書殊有骨力。’”清人注杜,帶一點內建性質,細大不捐,認為“骨力”是條異文,就夾注到小字裡了,如《杜詩鏡铨》卷十五、《杜詩詳注》卷十八,其來源同是《猗覺寮雜記》(《杜詩詳注》已明白列出)。這顯示了清人編注杜詩時的審慎,是學風好的展現。今按杜詩《贈李潮八分小篆歌》雲:“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察前後文,作“立”于義為長。當然,這種理校并不說明問題。比較有力的事實是,在朱翌之前,杜詩似無此異文,今流傳的《杜工部集》及宋人杜詩注本如王洙《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黃鶴《補注杜詩》等,皆未見有作“力”的。另外,就是我對箋注家向來有一點警惕。假如朱翌《猗覺寮雜記》引杜詩而随即發了一通相關議論的話,那麼所引杜詩中的“異文”盡管有自家抄錯的可能,仍然可錄以備考。可《猗覺寮雜記》劈空隻引了光秃秃的“苦縣光和尚骨力”一句,接着引《南史》“卿書殊有骨力”以見杜詩“骨力”二字大有來處。直覺告訴我,這也許是朱翌讀《南史》偶至“卿書殊有骨力”處,忽然想起了杜甫《贈李潮八分小篆歌》有“苦縣光和尚骨立”之句,便條記下來,既應證了杜詩無一字無來曆,也見得自己學養不無可用處。至于是誤記為“骨力”,還是強扭為“骨力”,千載之下,早無從知曉矣。朱翌雖然不是職業箋注家,但筆記中喜歡給人注出處,總算得業餘箋注家。假如迷信大詩人“句無虛語”,那做箋注“買賣”時的那種囤貨居奇、好大喜功的心理怕就收不住。出于這個緣故,在有相對合理證據的情形下,我傾向于作一點誅心之論。

近乎犯癡的毛病,箋注家多有,而宋人似尤甚。清人張宗松曾在《王荊公詩注略例》中抱怨道:“注家多穿鑿附會之病,又有稠疊蔓引之病。李氏捃摭搜采,務求來曆。或字義稍有異同,則雲公别有所本,或雲未詳出處。豈有改竄舊文,僞造故事,以疑誤後學者乎?”《猗覺寮雜記》引杜詩時帶出來的那條異文就有“改竄舊文”以遷就出處的嫌疑。張宗松提到的“李氏”,就是荊公詩注者李壁(一作璧)。李壁是一位嚴肅的箋注家,絕不似杜詩“僞蘇注”之流的“穿鑿附會,設為事實”(郭知達《新刊校正集注杜詩序》)、“随事造文,一一牽合”(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但過此以往,甘作大詩人“佞臣”的心理,怕總還是大環境的産物。王安石《寄吳正仲卻蒙馬行之都官梅聖俞大博和寄依韻酬之》詩中有句雲:“趙兵今窘漢旗紅。”李壁注:

韓信破趙,立漢赤幟。紅字必别有出處。

本來引“韓信破趙,立漢赤幟”已經注得夠明白了,但李壁為何還要加一句“紅字必别有出處”?這大概是因為詩句中說“漢旗紅”,而《史記·淮陰侯列傳》說的是“立漢赤幟”,王詩用詞似乎還不夠嚴絲合縫。以荊公碩學高才,必另有妙處才是。再如《西帥》“一丸豈慮封函谷,千騎無由飲渭橋”句,李壁注:

按《北史·韋孝寬贊》:東人怙恃其衆,将欲飲馬清渭。而《新唐史·突厥贊》亦言:虜薄渭橋,騎壒蒙京師。然一丸泥既是《後漢書》全文,則亦疑千騎或别有出處,公方以為對。

因上聯故實中的“一丸”是《後漢書》成語,是以李壁懷疑下聯的“千騎”也必有其特别的出處,荊公才樂于如此屬對。這種想法看上去有理,“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不就出自王安石的手筆,因以“漢人語對漢人語”而博得宋人的喝彩嗎?這樣看來,箋注家對大詩人的文本“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錢锺書《宋詩選注》黃庭堅小傳語)倒是一種審慎的态度,特别是王安石是出了名的“使人習其讀而不知其所由來,殆詩家所謂秘密藏者”。(魏了翁《王荊文公詩注序》)這是的确的。但也可以從另一面看。像李壁這樣覺得王安石無一字無來曆、無一對不切當的預設,雖說是“慎之也”,到底還是有一點“佞臣”心态。就是碩學高才如王安石,又豈能無牽合将就時?“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博得無數人的推賞,總說明它算得一樁罕事,不是天天可以遇到的。當然,李壁說王安石或許别有所本,不見得就是慎重或一味迷信大詩人,有時候倒可能是一種委婉語。例如王安石《寄曾子固》詩有“周人貴婦女,扁鵲名醫㿃”之句,李壁注:

《扁鵲傳》:“鵲名滿天下。旁遊六國,至邯鄲,聞趙貴女病,扁鵲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扁鵲即為耳目痹醫。入鹹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随俗為變,無所滞礙。”貴婦人乃趙人,非周人,今稱周,或别有出處。

事情是明擺着的,王安石偶然誤記了,不待李壁申言而可知。李壁不說破,許是遵守了經學家“疏不破注”的遺風,——嗐,這還不免是“佞臣”的樣子。但得承認,面對王安石用典的疏忽,李壁處理得很藝術。

相形之下,查慎行就不免“甚辯”,他太迷蘇轼了。蘇轼《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緻齋三首》其二雲:“白發蒼顔五十三,家人遙遣試春衫。朝回兩袖天香滿,頭上銀幡笑阿鹹。”這裡“阿鹹”兩字,是一樁疑案。要從杜甫說起。杜甫《杜位宅守歲》首聯雲:“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阿戎兩字,一作阿鹹。杜甫、杜位是從兄弟關系。按理,“阿鹹”這個典故乃叔侄間事(阮籍稱侄兒阮鹹為阿鹹),并不相稱,而“阿戎”二字,盡管注家所引典故不一,但都與兄弟相關,在情理上是說得通的。是以,明人胡俨就斷言阿戎是原文,而“注家改為阿鹹,不知阿鹹乃叔侄事,與兄弟不相當”(《杜詩詳注》卷二引。按《讀杜心解》卷三、《錢着杜詩》卷九并引胡俨此說)。胡俨懷疑這一異文來自注家妄改,是極有見地的,因為這種異文不像是杜甫自己改詩留下的,亦不像是刊刻傳寫之誤,大機率是注家為了“還原”杜詩完美圓潤的真面目而改。我們剛才有了蘇轼“勝”“任”異文的教訓,不免對這種看似更完美的說法表示慎重。蘇轼寫詩,兩用“阿鹹守歲”的典故,是承襲了杜詩。這就是說蘇轼看到的本子作“阿鹹”。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宋人郭知達謂“杜詩善本當是阿鹹”(《九家集注杜詩》卷十八),胡俨也承認“善本作阿鹹”(《錢注杜詩》卷九);另外,宋人“謝無逸手抄陳無己所校本”也作“阿鹹”(《施注蘇詩》卷二十二《章錢二君見和複次韻答之》注引)。那何以“阿鹹”反而是注家妄改呢?這是胡俨不能自圓其說的第一個地方。第二個地方就是,我們不能想象箋注家水準如此低下,愣是不管不顧杜甫、杜位的兄弟關系而改“阿戎”為“阿鹹”;反過來做,倒是才符合箋注家們的心曲。假如真像郭知達猜測的那樣——“意者,杜位小字阿鹹也”(《九家集注杜詩》卷十八),那麼更有可能是宋代的箋注家們認定“阿鹹”是用典,與杜甫、杜位兄弟關系不相稱,而妄改為“阿戎”。可惜,這樁疑案永遠無法定谳了。但與此案相牽連的蘇詩,我們是可以評一評的。上引蘇轼《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緻齋》其二尾句“頭上銀幡笑阿鹹”,查慎行引舊注雲:“阿鹹,舊注有雲:王思逺,小字阿戎,王晏之從弟也。子美《杜位宅守歲》詩,用阿戎,蓋出于此。東坡與子由偶誤用為阿鹹耳。”(《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十)舊說(見宋人注本、筆記)謂東坡誤用“阿鹹”,查慎行有點不樂意,加按語辯解道:

東坡用阿鹹,當指子由諸郎,觀末章結處有“卻将新句調兒童”之語,未必專指子由也。

王文诰撰《蘇文忠公詩編注內建》時如獲至寶,也引了查慎行這個說法為坡公辯護。意謂這裡“阿鹹”可能指蘇轍的兒子們,即蘇轼的侄子,這不無可能。可是從我們上引《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緻齋三首》其二的全詩來看,同樣也像是兄弟間開玩笑的。這是其一。詩的題目既含“除夜”二字,用典當然與杜詩《杜位宅守歲》相關,句中的“阿鹹”不指兄弟,還能指誰?這是其二。蘇轼在《章錢二君見和複次韻答之》其一中又曾寫道:“欲喚阿鹹來守歲,林烏枥馬鬥讙嘩。”又一次寫到了“阿鹹守歲”,這個典故于古無征,隻能來自杜詩,而杜詩明明白白是寫在兄弟家守歲的。這是其三。是以,查慎行的辯解略顯乏力。轉念一想,查慎行完全可以這樣辯解:“公所睹杜集如此,烏得謂誤用耶?”但這樣一來,就好像是說,蘇轼用典不免是個“二道販子”,甚至一時失檢,昧于“阿鹹”故事。蘇轼的才學根本不用懷疑,但對“佞蘇”的查慎行而言,這種辯解也許要不得。

平心靜氣地看,蘇轼用事原不必來自原典,前人用錯,他有時也照樣跟着錯。例如,《次韻徐積》首聯:“殺雞未肯邀季路,裹飯先須問子來。”“裹飯”一事來自《莊子》,然而“裹飯”所饋乃是子桑,而非子來。難道是蘇轼誤記嗎?宋人《複齋漫錄》(《苕溪漁隐叢話》引)、《能改齋漫錄》(有說《複齋漫錄》作者是吳曾長輩,是以《能改齋漫錄》多因之。參見唐蜜《〈複齋漫錄〉輯佚與考辨》,西南大學2018年碩士論文)等已指出韓愈《贈崔斯立》詩雲:“昔者十日雨,子來寒且饑……褰裳觸泥水,裹飯往食之……”則蘇轼“用”子來事,不正是從韓詩而非《莊子》中來麼?并非巧合的是,宋人文谠《詳注昌黎先生文集》、朱熹《朱文公校韓昌黎先生集》的正文都作“子桑”,隻在小字夾注裡還留存“子來”的痕迹。文谠連“一作來”這種客觀話都懶得說,直接夾注雲“或作來,非”(《詳注昌黎先生文集》外集卷一)。朱校本下夾注雲“方雲,考《莊子》,實作子桑”,則正文定(抑或改?)為“桑”也許就是方崧卿等人的功勞;這大概也就是朱熹稱道的方崧卿“固未嘗必以舊本為是,而悉從之也”(《韓文考異序》)。而到了清人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裡頭,連夾注裡“子來”的痕迹都不見了,仿佛不存在過。這大約又是箋注家們“理校”出完美本子的一例吧?

但凡事當看兩面。“佞臣”雖說一心為主,究竟也還有為己的成分,這就難保不借着主子的名義而自炫自售。這裡頗适合舉陸佃、陸升之祖孫倆的故事。《西清詩話》載:

熙甯初,張侍郎掞以二府成,詩賀王文公。公和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台。”示陸農師,曰:“蕭規曹随,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鬥雞聯句》‘感恩從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邪?”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返易衣裳,蓋慎之如此。

陸佃的發問很誠懇,王安石的回答不啻給陸佃和世人上了絕妙的一課。李壁的《王荊公詩注》就征引了這條;昔年讀陳寅恪《柳如是别傳》,記得陳寅恪也特别拈出了這個例子。也許是受了王安石答祖父問的這個故事的啟發,陸升之也有類似創獲。《老學庵筆記》載:

柳子厚詩雲:“海上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雲:“割愁還有劍铓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雲:“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

陸升之(陸遊“亡兄仲高”)讀書面廣而心細如此,令人佩服。不過,稍加梳理,不免略有疑窦。蘇轼原詩《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系悶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铓山”是有自注的,略雲:“韓退之雲‘水作青羅帶,山為碧玉簪’,柳子厚雲‘海上尖峰若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皆嶺南詩也。”蘇轼提醒讀者他這兩句化用,是來自韓、柳的“嶺南詩”,道地的本地風光。他自注并沒說還化用了張望詩。當然,以蘇轼才學之高,原不必屑屑于自注出處,那反而顯得局氣。問題是,張望詩并非常見詩句,在連韓、柳“嶺南詩”都要和盤托出提醒讀者自己的一點用意的情況下,若果真張望詩也是東坡所本,似無不提之理。也許陸升之、陸遊确實相信蘇轼在這裡還化用了張望詩,但更許是,陸升之将這句蘇詩當作了展現學問的舞台。我們這才悟到,箋注家那種“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乃至于“穿鑿附會”的習氣,也許不完全是因為笃信大詩人無所不造、有言皆微,有時倒實在是自己心癢得難耐。這樣看,“佞臣”的另一面原是“驕臣”:不受案頭大詩人的管束的。可憐尊集雕肝地,合是吾家跑馬場!受了這點啟發,我們這才進一步悟到,箋注家們“理校”出完美本子,名義上是要還原大詩人的真面目,但實際上還原(也許該說“重塑”)的乃是理想中、邏輯上的真面目,——嚴格來說,還得再加上關鍵兩字:“自己”理想中、邏輯上的真面目。

“佞臣”“驕臣”都是戲谑之稱,他們總還是可愛的,不似備位充數的“具臣”,号稱校注,隻草草糊弄了事。是以,箋注時他們那種特殊的心理不但應該被忍受,而且還應該被看作是優秀箋注家與生俱來的美德,即便是毛病,也算得是一種“必需的罪惡”。畢竟,天下沒有什麼人或事是完美的。我們既嘉許了箋注家的“心術”,便有必要留個心眼。不然,豈不辜負了他們?

責任編輯:于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