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到乾嘉學派吳派,惠棟是無法繞開的人物,他無疑是乾嘉學派吳派的一代宗師。惠棟之是以能達到如此高的學術地位,他之前的三代先人功不可沒。正是因為深厚的家學淵源,才使得惠氏家族到惠棟一代終成集大成者。
著書立說 開一代家學
據《清儒學案》記載:“樸庵筚路藍縷,研溪、半農繼之,益宏其業,至松崖而蔚為大師。傳授淵源,自當以世為序,以明一家之學。”惠氏家學以有聲為淵薮,其人博通經學,以九經教授鄉裡,治《易》《春秋》等經書皆有所建樹。令人遺憾的是,身為明末貢生的有聲處于朝代更替之際,其著遭亂散佚,未能留存至今。其子周惕秉承庭訓,同樣長于經學,但其經學研究著作今也唯見《詩說》一書流傳于世。惠棟有言:“惠氏經學,權輿于曾王父……公傳其學因著《詩說》《易傳》《春秋問》《三禮問》諸書……其《易傳》《春秋問》《三禮問》,公悉口授大義,命先君書之。其後先君述兩世之學,著《易說》《春秋說》《禮說》《大學說》數十卷。”由此可知,惠氏經有聲、周惕至士奇治學不辍,士奇所著《易說》《春秋說》《禮說》等實乃惠氏三世治學之結晶。

縱觀有聲、周惕、士奇三代,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其崇漢傾向。明末清初,學界出現“理學清算”局面,漢學興起初見端倪,惠氏自有聲始,治學講究實事求是、信而有征,這與漢代學者的研究傳統不謀而合。以治《易》為例,惠棟論及其曾祖時說:“初曾王父極推漢學,以為漢人去古未遠,論說各有師承,後儒所不能及……既老,不複著述,以其說口授公,公授之先君,由是雅言古訓,遂明于世。”李鼎祚《周易集解》一書彙集兩漢至唐近四十家《易》注,是唐朝以後儲存漢《易》的唯一文獻,有聲“闵之不存”,參衆說為其作注,此舉開啟了恢複漢《易》的工作。口授相傳至周惕,纂《易傳》一書,而後士奇上承家學,遠紹漢儒易學,撰成《易說》,坦言:“《易》始于伏羲,盛于文王,大備于孔子,而其說猶存于漢……漢儒言《易》,如孟喜以卦氣,京房以通變……虞翻以納甲,其說不同,而指歸則一,皆不可廢。今所傳之《易》,出自費直,費氏本古文,王弼盡改為俗書,又創為虛象之說,遂舉漢學而空之,而古學亡矣。”從有聲力複漢《易》,還原古《易》面貌,至周惕受其父熏陶,治《易》著書,再到士奇對漢學家治《易》方式的認同,惠氏三代不止于觀念上推舉漢學,而且在治經的實踐過程中表明對漢學的認可,形成家學規範,确立吳派漢學基調,影響後世。
以經解經 明治學路徑
自古漢學家講經重視訓诂考據,惠氏三代取法漢儒,認為“經之義存乎訓”;又得益于深厚的經學功底,于是在訓釋經書中文字名物抑或考證典禮史實等問題時,往往以諸經為宗,廣征博引各類經書,參照衆經說作解。因有聲著作皆散佚,本文姑且不論,但将筆墨着落于周惕及士奇諸書。
周惕在《答薛孝穆書》中提及:“仆立說之旨,惟是以經解經……然仆據孔子《春秋》以駁左氏、趙氏不為無據,足下欲反吾說,亦必證據于‘六經’,而後與仆合要。”在其《詩說》所征引的諸多文獻中,“春秋三傳”和“三禮”占據半壁江山,足見經書分量。下面試舉一例。
《葛覃》之詩曰:“害瀚害否,歸甯父母。”言女子之适人者,有省父母之禮也。《泉水》《蝃蝀》《竹竿》之詩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言女子之适人者,不得複省其父母兄弟也,兩者抵牾如此。而《春秋左氏傳》曰:“凡諸侯之女歸甯曰來。”……《谷梁傳》曰:“婦人既嫁不逾竟,逾竟非禮也。”又各自為說如此……愚嘗求之孔子之意,而知歸甯之說非也。于《春秋》知之。《春秋》莊二十七年冬書“杞伯姬來”……而《春秋》何以書而譏之?以此知歸甯之說非也。《公羊傳》曰“婦人為嫁曰歸”,是也。(《詩說》卷中)
周惕考察《詩經》發現,《葛覃》與《泉水》《蝃蝀》《竹竿》等詩當中有關“歸甯”的了解互相抵牾,沖突點在于“歸甯”是否意為“省親之禮”,而後參考《左傳》《谷梁傳》,提出省親行為不合禮制,宜解釋為“女子出嫁”。這裡我們不論周惕之說是否确切,且論其釋一詞而涵蓋“春秋三傳”之說,确證了其“以經解經”的治學方式。
“以經解經”的提出源于對傳統經學研究方法的總結,南宋黃震在其《黃氏日抄》有言:“字同義異,可破世俗以經解經之弊”,道出了治經專宗原典的局限性。明中葉以降,尤其明末清初之際,“以經解經”得到長足發展,習見于學者的論著當中。一些學者利用自身博聞強識、會通群經的特點,在解讀經文時精心校勘經書,還原經書原貌,于經書中尋求本證,同時突破原典限定,以傳作為補充,表達的經義更為豐富準确。周惕、士奇契合時代轉型,治經之法應運而生,不僅開啟了吳派“以經解經”的治學路徑,成為後世闡釋典籍的首要原則,還展現出明末清初朝代更疊之際,學者的治經範式。
創獲有據 繼往開來
惠氏三代長于經學,并非不通史、子、集,周惕《詩說》一書雖着眼于經義,也包含了大量對春秋史事的讨論,士奇《禮說·地官》叙述農田耕作和土地制度問題,皆以《管子》作證。二人崇漢,但未專于漢儒經說,是謂“有漢儒之博而非附會”,先秦諸子或魏晉學說皆有所論,是者采擇,非則辯證謬誤,不墨守成規,也不盲目反對。正是這種辯證的态度,使得惠氏在治經的過程中有所創獲,呈現出新的治經視野,其中以士奇《易說》最為突出。
士奇有言:“《春秋》本《周禮》以紀事,學者不明《周禮》,焉識《春秋》。”經學在一定程度上是互通互成的,《春秋》為“禮義之大宗”,存在許多祭祀、聘禮等方面的禮制,不懂禮制無法說清《春秋》。這種“互通互成”的理念同樣适用于《易說》表達出的治學主張。首先,《周易》此書包羅萬象,内容涉及語言文字學、哲學、文藝學、自然科學等多學科知識,研究此書自然需要學者具備極高的文化素養,從多角度解讀以求挖掘出更多含義。士奇究解經之根本,從訓诂入手,而後探求經義,征引諸典,廣采京、鄭、荀、虞之義,博取《逸周書》《漢書》《史記》之事,更将《荀子》《管子》《墨子》乃至《内經》等納入其中作為佐證,形成了以史證《易》、以子補《易》的典籍互通局面。其次,士奇為官多年,督學廣東期間,施行良政、注重教化,行事多為人贊許,最後卻遭受天子罰修鎮江城之結局,草草收場。告老還鄉之後,緻力于經學,居官行事的經曆促成其在治經過程中對“經世緻用”産生更為深入的了解。《易說》中運用大量史實解釋《周易》經義,而曆史的價值在于,所發生的事件當中透露着事件本身所涵蓋的理念。士奇正是通過挖掘這種理念宣揚經義,表明自己的立場。
綜上所述,明末清初,朝代更疊,學者紛紛尋求新的治學門徑。惠氏有聲、周惕、士奇三世傳經,為後世儲存了豐富的文獻資料。他們治經過程中流露出的崇漢傾向,以及注重“以經解經”的治經方式,确立了家族治學範式,影響了乾嘉後人經典诠釋的發展路向,促成了乾嘉經學的繁盛局面。除此之外,惠氏士奇承繼家學治經方式,于治《易》過程中又有所創發,做出了互通典籍以達經世緻用的新嘗試,展現了更高的文化視野,在經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乾嘉學派——吳派研究”(17ZDA303)階段性成果)
(作者機關:蘇州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周一瑄 曹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