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1 糖小晚 時拾史事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六月,匈奴劉聰攻破洛陽,俘虜了晉懷帝司馬熾,祖逖跟随鄉黨數百家前往淮泗(今江蘇徐淮地區)避禍。《晉書》上說祖逖“率親黨數百家避地淮泗”,仿佛此時的祖逖已經俨然領袖人物,但這其實有點本末倒置。祖逖之是以被鄉黨推舉,是由于在南奔途中,他主動将自己乘坐的車馬讓給老弱病殘,自己以步代行;又将藥物衣糧等拿出來與衆人分享的緣故。晉室南渡的時候,不要說布衣百姓惶然逃命,為了活下去不顧親眷,易子而食,賣妻鬻子的事頻頻發生,就是為天下人稱道的名士權貴,也經常因為無暇自保而抛妻棄子。譬如名士鄧攸,素有德行,在逃難的時候為了保全弟弟的兒子抛棄了自己的兒子。南渡之後,鄧攸娶了一個小妾,問其身世,說是北方遭亂而來,再問姓名,才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外甥女。這種事情,在南渡時可謂是司空見慣,也是以,祖逖願意率衆避難,并将自己的财物與衆人分享的行為才顯得不尋常。這樣一個心懷大義,慷慨有謀略的人,無疑成為了當時百姓心中的依靠,是以“少長鹹宗之,推逖為行主”。這一些人,後來成為祖逖與北方抗衡的戰鬥主力。
在到達泗口(今徐州市)後,祖逖被時任鎮東大将軍的琅琊王司馬睿任命為徐州刺史,不久又被征為軍谘祭酒,屯軍京口(今江蘇鎮江)。祖逖心憂社稷,不願意看到洛陽故土被戎狄傾覆,向司馬睿進言,認為晉室變亂,并不是因為君主無道,而是由于諸王争權才導緻了戎狄趁機殘害中原,“今遺黎既被殘酷,人有奮擊之志”,希望司馬睿能夠支援北伐,将戎狄逐出中原,收複河山。然而遺憾的是,有奮擊之志,意欲匡扶中原的人中,并不包括琅琊王司馬睿。
司馬睿雖說是晉宣帝司馬懿的曾孫,但他其實已算旁系宗親,若非八王之亂,司馬氏諸王死亡太多,最後的彩頭也不會落在他的身上。當時東海王司馬越因為北方外族勢力太過強大,先後任命司馬睿為輔國将軍、平東将軍,監徐州諸軍事、安東将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又命琅琊王導為其司馬,參謀軍事,以便布局江東,一旦北方失守,還有江南可以留守。司馬越雖然算盤打得響亮,但當時江東士族自成一派,司馬睿與王導諸人初來乍到,衆人根本不買他們的帳。《晉書》中有言,“及徙鎮建康,吳人不附,居月餘,士庶莫有至者”,令王導十分憂慮。盡管史冊記載,在三月上巳節的時候,琅琊王氏為司馬睿安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出行,“乘肩輿,具威儀,敦、導及諸名勝皆騎從”,令江東士族莫不驚懼,紛紛前來投誠,但實際情形并非如此。公元311年,永嘉亂後,衣冠南渡,北方士族陸陸續續進入江南地區,與當地豪族之間沖突重重。例如出身義興周氏的周玘,其父為東吳名将周處,“強毅沈斷有父風...士友鹹望風敬憚焉,故名重一方”。周玘不僅名重,還屢次平定了西晉末年江東的數次叛亂,後來卻因為宗族強盛,人情所歸而被北方士族乃至司馬睿忌憚,憂憤而死。臨死前,周玘對自己的兒子周勰說“殺我者,諸伧子,能複之,乃吾子也”,伧子,是江南士族對北方人的蔑稱,而周玘的這番遺言,也導緻了後來周勰的密謀叛亂。
周玘的事不過是江東士族與北方士族之間衆多沖突中的一個,是以在這種情況下,琅琊王司馬睿所優先考慮的,是拉攏江東人士,而非北伐外寇。是以在祖逖表請北伐的時候,司馬睿其實是不大願支援的,但北伐一事,社稷相關,司馬睿當然不會傻到直接表示反對,是以在當時“荊、揚晏安,戶口殷實”的情況下,他象征性地撥給祖逖千人糧草,布三千匹以充軍資,至于兵士武備,都需要祖逖自己準備。
如果是别人,大概就會是以而放棄,但祖逖性格剛毅,行事風格極為強硬。是以在得到任命後,祖逖立刻率領流徙部曲百餘家北上,渡江時扣楫中流,發誓說,若不能清中原而複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衆皆慨歎”。按王仲荦先生《魏晉南北朝史》考,部曲原本是兩漢以來的一種軍事建制,東漢時因為家臣的依附關系逐漸強化,依附于主将的部曲便也日益變形為主将的私屬了。東漢末年,戰火頻頻,百姓為了尋求保護,便依附于有武裝裝置的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在屯塢自守的過程中也采取軍事建制,使已歸附于他們的賓客和佃客也成為武裝部曲的一部分,兩者結合起來即成為了魏晉南北朝時候的部曲,也即是家兵。而跟随祖逖的這些流徙部曲,來源主要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他避地淮泗時的族中青壯,另一部分,則是慕祖逖名聲而來投奔他的賓客。這些賓客義徒“皆暴傑勇士”,但祖逖待他們非常仗義。當時揚州大饑,這些人多行盜竊之事,偷了不少有錢人家的财物,祖逖不僅不加以禁止,還公然鼓勵這些人去搶劫,說“比複南塘一出不?”,怎麼樣,再到秦淮河邊上去搶一次如何?《世說新語》中也有記載,祖逖性情儉薄,生活十分樸素,但有一次王導、庾亮諸人去拜訪他的時候,卻發現他他的房間裡滿是珍寶裘袍,覺得很奇怪。問起來,祖逖滿不在乎的說:“昨晚又去了南塘一次。”若是有官員将這些人逮捕入獄,祖逖便會前去搭救。正是因為這種意氣相交,是以這些勇猛能戰的豪傑賓客,對祖逖也是忠心耿耿,願意為之效命,成為祖家軍的一大助力。除了本來的流徙部曲以外,祖逖率軍屯于江陰(今江蘇淮陰西南),鑄造兵器的時候,又募得了兩千多兵士,而後他便率領兵士們朝北方出發了。
當時北方雖亂,但卻很有利于北伐。
就外族而言,匈奴劉淵(劉元海)已經去世,其子劉聰勢力僅到晉南、豫北、關中一帶。劉淵死後,原本是太子劉和即位,但因為劉和想剪除諸王勢力,反被劉聰所殺。殺掉劉和後,群臣“泣涕固請”劉聰為帝。劉聰文武雙全,弱冠時遊于京華洛陽,名士争相與之結交,太原王渾、樂廣、張華都曾對他贊譽有加,是以他在位前期,取洛陽,殺西晉二帝,破劉琨,又屢攻長安,勢力相當強盛。然而劉聰性好殺戮,且嘉平三年(公元314年)以其子劉粲為相國後,政治越發黑暗,引起了諸多暴亂,勢力也漸微了。與其同時,向來為晉軍大敵的劉聰部将石勒進江漢失敗,軍中士兵又因為饑疫死傷大半,是以退保河北。從政治軍事上來說,北伐是很有利的。
而從晉室内部來看,因為戎狄仇視漢人,多有殺戮,激起了百姓的不滿,紛紛起義抗敵。除卻并州劉琨與鮮卑段氏、拓跋氏等聯合抗擊北方以外,還有許多當地豪族,例如平陽李矩、東郡魏浚、河南郭默,無一不是被鄉黨推舉,以為領袖,共擊外寇。譬如平陽李矩,曾逼退石勒,襲敗劉粲,取得了不小的戰績。然而雖有抗擊外虜之心,但這些塢主更多的是為求自保,于晉室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忠誠度。在這些塢主中,張平、樊雅二人勢力相當雄厚,“各據一城,衆數千人”,若不能令這兩人為己所用,将來在外擊北方的時候,必為大患。祖逖原本打算以信義相交,派參軍殷乂去拜訪張平、樊雅。但殷乂的态度卻十分高傲,對張平屢屢出言不遜,導緻張平大怒,殺掉了殷乂,并擁兵固守,不肯與祖逖合作。祖逖與之相抗了一年多,仍然不能将其制服,隻好使用離間計斬殺了張平。司馬睿為了嘉獎他的功勳,遣人運糧給他,以充軍饷。然而因為路途遙遠,很久都沒有送達,以至于軍中大饑,加上張平餘衆又協助樊雅攻打祖逖,祖逖力弱不能敵,隻好求助于南中郎将王含,王含命桓宣領兵相助。桓宣為人信厚,與張平、樊雅又是同鄉,之前就曾勸說二人投誠司馬睿,加四品将軍,共禦北方。是以這次桓宣前來,祖逖莫不欣喜。他對桓宣說,希望您能幫我勸說樊雅,若是他能投降,不但不會被殺,還會被重用。由此也可以看出,不到萬不得已,祖逖并不願意殺掉原有的北方禦敵勢力,反而是希望其能為己所用,共謀北伐。而桓宣也不負衆望,隻帶了兩名随從便去拜訪樊雅,經過一番猶豫後,樊雅決定投降祖逖。不像自己的好友劉琨短于控禦,“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祖逖禮賢下士,所交所遊無論其身份地位,都以禮相待,是以衆人都對他十分忠誠。不僅如此,祖逖還賞罰分明,即便功勞很小,也會加以獎賞,并且絕不會拖到第二天才獎勵。通過這些或武力或懷柔的手段,祖逖逐漸将塢堡勢力收為己用,一旦胡人有任何異動,塢主們都會秘密派人盡快通知祖逖,以作準備。這也為北伐提供了良好的内部支撐。
不過,也不是每個塢主都願意受祖逖節度。例如與樊雅相抗時,曾幫助過祖逖的蓬陂塢主陳川,就因為自己部将李頭的緣故依附了石勒。當時李頭很喜歡樊雅的一頭駿馬,但是又不敢向祖逖提出來,祖逖知道後,因為他讨伐樊雅,力戰有勳便将駿馬贈給了他。李頭是個直腸子,因為這件事很感激祖逖的恩遇,常常感慨說,“若是能在這個人手下做事,即便死了又有什麼關系呢!”是以激怒了自己的故主陳川而被殺。李頭被殺後,其親黨馮寵率衆投降祖逖,陳川越發憤恨,命部将魏碩在豫州諸郡大肆劫掠,為祖逖将軍衛策所破。陳川害怕祖逖會對自己不利,便率衆依附了石勒。祖逖起兵讨伐,旗開得勝,大敗石勒從子石季龍,然而後來卻成了兩軍的拉鋸戰,相持四個月而不見勝負,雙方糧草都漸漸耗盡了。祖逖命人把土裝進布囊裡,假裝是米,令千餘人運至前線;又命數人挑着米假裝十分疲累的樣子,在道路上休息。對方兵士看到後出來搶米,祖逖的士兵立刻棄擔而逃。石勒的兵士認為兩軍相持,而祖逖這邊卻糧草豐沛,是以再無膽氣與之相抗。不僅如此,祖逖還遣部将韓潛、馮鐵在汴水劫了石勒後方運來的軍糧,導緻石勒兵力不敵,最後隻得退避,不僅不敢窺兵河南,還為祖逖的母親重修了墳墓,又緻書給祖逖,請求通使交市,交易往來。祖逖雖然沒有明确回應,但卻不加限制——一如當初他鼓勵自己手下賓客去南塘搶劫一樣,隻要能夠從中獲利,有錢有糧,足以維持自己勢力以抵抗外敵,手段如何,祖逖是從來不在乎的。隻是因為石勒畢竟是自己要抵禦的外寇,是以祖逖不可能像從前那樣明目張膽地同意交市,但他的不回應,其實就是一種默許。而結果也的确是祖逖所期待的,“收利十倍,于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
而這種情況下,獲益最大的其實是當地百姓。從東漢末年到西晉末年近百年時間裡,戰亂頻頻,百姓深受其苦,祖逖力勸農桑,不畜資産,又收葬枯骨,為之祭祀,以安魂魄,事事以百姓為先,當地群眾對他莫不感激,在置酒大會上為他祝歌說:
幸哉遺黎免俘虜,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勞甘瓠脯,何以詠恩歌且舞。
司馬睿像
阻外敵如此,得民心如此,祖逖擁兵豫州,不免為朝廷所忌憚起來。大興四年(公元321年),已經登基為皇帝的晉元帝司馬睿命吳中名士戴若思(戴淵)為都督,出鎮合肥,以牽制祖逖。雖然《晉書》上說祖逖認為戴若思“雖有才望,無弘緻遠識”,但其實戴若思性情閑爽,有遊俠風。他少年時候與同伴一起打劫往來船隻,剛好遇到陸機。陸機見他坐在胡床上指揮同伴,神情自得,頗有風儀,覺得此人必可用,遂與之結交。後戴若思舉孝廉入洛陽,陸機向趙王司馬倫舉薦了他,不就;同郡人潘京善知人,稱贊戴若思有公輔之才。這些隻是别人給的稱贊,真正見其魏晉風骨的,是戴若思在後來王敦之亂時,臨危不懼,敢對王敦說出“見形者謂之逆,體誠者謂之忠”這樣的話來。是以這樣一個人,說他“雖有才望,無弘緻遠識”,顯然是比較偏頗的。而祖逖真正在意的,其實是後半句話,“已翦荊棘,收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來統之,意甚怏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自己花了近乎一生的心力,才保有一片安居樂業的土地,如今卻要拱手讓給别人,這種事情,即便心胸闊達如祖逖,也不願意。不僅如此,當時江南晉室,大将軍王敦與司馬睿近臣劉隗、刁協等人也間隙叢生。雖然在王敦打算率兵入朝的時候,祖逖“瞑目厲聲”,命人警告他說,“卿語阿黑,何敢不遜!催攝面去!須臾不爾,我将三千兵槊腳令上!”你回去告訴王敦,怎麼敢這樣不遜!要是不趕快撤兵,我馬上率三千兵過來,用長矛戳他的腳,把他趕回去!同樣以性情強勢聞名的王敦聽到祖逖這樣講,“聞之而止”,但祖逖固守北方,畢竟鞭長莫及,且此時他年歲已大,朝中的内亂迹象,已經不是他能夠控制或者改變的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祖逖認為此生北伐恐怕難成,心情憂憤而發病。盡管如此,祖逖仍然圖進取不辍,“營繕武牢城,城北臨黃河,西接成臯,四望甚遠”,又擔心南邊易被外寇襲擊,便命從子汝南太守祖濟與汝陽太守張敞、新蔡内史周闳等人率衆修築堅壘。雖然祖逖分秒必争,但他的身體仍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公元321年,也即是晉元帝大興四年九月,祖逖去世,時年五十六歲,“豫州士女若喪考妣,谯梁百姓為之立祠”。
在很多年以後,南宋有一位著名的詞人,在面對類似的場景下,寫下了這樣一首詞:
細把君詩說:恍餘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千丈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發。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金屋冷,夜調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魚龍慘淡,風雲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骨。歎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铮铮,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南共北,正分裂,這是祖逖最不願見到的場景,而終其一生,他一直都如自己少年時所堅持的那樣,為國為家,以豪傑之名,行豪傑之事,而我們所能銘記感懷的,也正是他無論形勢多麼兇險,支援多麼薄弱,即便窮途,但卻始終不曾末路的英雄主義——
湖海襟抱歸一事,碣石滄海,又揮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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