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叫我找到了這篇文章,多年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 ,後來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今日改編和發表。
“一個馬戲團的好處在于,它擁有諸多你需要的人物。這些人物又自成體系,每一個都有它的故事。這些故事,這些笑和眼淚,成了盛大演出的佐料和鋪墊,天棚上寒嗆的幕布越加寒嗆,觀衆像沙丁魚,感歎着自身的蒼白和渺小,不負責任地感歎演員身上的傷口,油油彩有多鮮豔,油彩下的臉就有多哀傷,當然,這份哀傷滿足了大家的需要,你,我,我們,讓帶着傷口的飄蕩更悠久吧!觀衆的叫喊聲也會越加回味悠長。”
—牡蛎人日記。
牡蛎人生活在這個馬戲團,他有着蒼白的臉孔,臃腫的殼狀身體,手和腳像長期浸泡在水裡,浮腫,慘白,,上面布滿小徑曲折的各種紅藍血管。
血管一直延伸到他的體内,在那個醜陋的牡蛎外殼下,掩藏的是牡蛎肉一樣的内髒。那些曾經的心跳,逐漸消失,那些理應屬于他的心肺慢慢轉變成一團溫吞粘稠的乳黃色液體,這些東西他見過,吃過,那時他還是個漁夫,經常打撈上來的就是牡蛎。
他常常坐在船頭,,撬開牡蛎吃裡面乳黃色的肉 ,吃牡蛎肉的時候,他總是不自覺想起一首童謠:
牡蛎人,生火做飯
殼當碗,肉當菜
鷹嘴獸快來了,加油幹
他總是哼着歌把牡蛎肉吞進肚裡。
如今想起來,真像一場噩夢。
後來他遭遇了那場風暴,一隻巨大的牡蛎咬住了他的身體,他用力掙紮終于爬上了岸,可是上岸的不再是他,而是一個半人半牡蛎的怪物。
怪物離開了家。
牡蛎人不缺錢,他的眼淚是珍珠。有個童話說有個公主一哭,她的眼淚就會變成珍珠,花朵般的臉龐映襯的是珍珠的光澤。可是牡蛎人呢,他醜陋的身體已經叫人厭惡,蒼白的臉一哭,連沙灘的海龜都吓跑。他又該怎樣拿起那些圓潤的珠子,他一顆都不要,他應有盡有。牡蛎人經過的地方,留下了許多珍珠,引來了一夥強盜。
他們綁架了他,打他,羞辱他,拿火燒他,迫使他留下更多的珍珠眼淚,牡蛎人一邊哭,一邊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恥。
終于他找機會逃脫了,從那以後他發誓不再流淚。
後來,他到了這個馬戲團。
馬戲團叫熊貓旅館,彩車上裝飾着碩大的熊貓模型,團長是穿紅旗袍的女孩兒,加上一對老夫婦聯合經營這個團。除了演出以外,他們還賣荞麥面。
女孩兒長得甜甜的,穿着紅色旗袍,在馬戲團節目匮乏的時候,她還能辦成松鼠表演一段使棍棒的國術。牡蛎人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他決定留在馬戲團,跟女孩兒一起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演過去。
女孩叫小虱,紮一對翹翹的辮子,腰比荞麥面店裡的筷子粗不了多少,眼睛細長細長的。牡蛎人第一次見她是在荞麥面店裡,,她把面端過來。
那天的風沙很大,沒賣出幾張票,牡蛎人在店裡吃得很慢,他一直在看小虱,看她窄窄的腰身,有破洞的旗袍,香粉遮蓋的雀斑臉,他走出去,對小虱說:
“我叫牡蛎人,以前是個漁夫,後來一隻大牡蛎吃了我的一部分,我就變成了這樣。”
牡蛎人羞澀但堅定地展開沉重的殼,露出可怕而脆弱的内髒,他形狀奇特的心髒翕合着,風沙吹過,腹中涼得像抱了冰,但他還是讓小虱看了個夠,小虱看得很仔細。
“我叫小虱,這裡風大,我幫你擋風。”
她解下手腕上的絲巾圍在牡蛎人肚子上,絲巾是橙色的,牡蛎人覺得肚腸都變得好暖。
不争氣的眼淚,感動的眼淚又要掉下,牡蛎人拼命把他忍住。
小虱說:“你的肚腸真漂亮。”
牡蛎人就這樣留下來。
牡蛎人從沒有講過他的眼淚會變成珍珠,他為什麼留下來,小虱也沒問。自成那次見面後,牡蛎人很少見到小虱,即使見到了,小虱也沒為他擋過風。他和狗熊住一起,每天起早貪黑的幹活,拼命幫馬戲團做事,内心卻像擁着一個火盆,溫暖極了。
牡蛎人的表演項目不難,卻是他以前最反感最懼怕的,他要轟轟烈烈地走上台去,掀開自己的殼,讓大家看到自己的内髒,欣賞他古怪的表情。
他扮成一個廚子走上去,手裡拿着大大的牡蛎道具,嘴裡唱着他做漁夫時常常唱的歌:
鷹嘴獸來了,加油幹
一面唱一面撬開道具,自己身上的殼也一并像衆人開啟
掌聲雷動,牡蛎人裸露着内髒表演一個廚子生火做飯,,他的舞台言語在說,我要把自己煮了,是啊,他是人又是牡蛎,自煮自實的趣味實在是滑稽,在場的每一個觀衆都笑了起來。
牡蛎人心裡有隐痛,但隐痛被背景小虱關注的目光抵消,牡蛎人對自己說,
“台上的人算的了什麼,他們都是陌生人,反倒是小虱,我要為了小虱而工作。 ”
牡蛎人把含在眼眶的淚吞下去,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撲騰着飛蛾的小燈下,他疑惑地看着簡陋的門,他以外小虱會來看他,但是沒有。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慢慢地,他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