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狄霞晨
力圖推翻近百年來學界的不公正評價,《林纾冤案事件簿》一書近期已由商務印書館翻譯出版,著者樽本照雄先生是日本著名的晚清小說研究者。十年前筆者曾借閱影印其《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編纂用功之深,将中國浩如煙海的清末民初小說逐目整理,即如在近代文學資料充盈豐沛的上海,也殊為不易,何況是在日本?譯者李豔麗博士是東京大學黑住真教授高足,譯筆清晰流暢,保留了樽本文字本有特色。

《林纾冤案事件簿》[日]樽本 照雄著
李豔麗譯 商務印書館出版
林纾是近現代文學及比較文學研究中的熱鬧人物,無論中文還是外文專業,均對其不懂外語卻能以典雅“古文”譯介西方小說的翻譯奇觀感到好奇。一人口述、一人筆譯,此種協作模式在早期西方來華傳教士翻譯《聖經》時已非鮮見,但作為執筆的中文助手,其姓名往往湮沒無聞;林纾的情況則恰好相反,經其執筆譯述的小說被出版社挂上了“林譯小說”招牌,而懂外語的協作者,名氏卻被忽略。
樽本所謂的“林纾冤案”,主要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指文學革命派給林纾加上的種種“莫須有”的罪名,如嘲笑蔡元培的父親是“引車賣漿者流”,想要借助武力鎮壓新文化等;二是在翻譯史中将林譯小說視作是價值不高的作品,其中重要的理由包括他将戲劇、詩歌譯作小說,随意删減作品内容等。在樽本此書問世之前,我們似乎從未覺得林纾其人其文受到了不公正評價,而此次樽本不僅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林纾冤案”說,還全面呈現了該冤案的現象始末。
作者研究的主要方法,是追根溯源地回到史料之中,嘗試撥開那些被層層謠言包裹起來的真相。經過他的努力,我們看到:胡适、劉半農、魯迅、鄭振铎、郭延禮等大家都在林纾“冤案”的鑄成中起到了不同程度的作用。本書澄清了幾個事實:林纾并未上書要求辭退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胡适;林纾給蔡元培的信中所述“引車賣漿者流”并非指蔡元培父親,是魯迅輕信了謠言;劉半農指責林纾把莎士比亞的戲劇翻譯成了小說,此诘難還得到了胡适的襄助,而林纾翻譯的底本其實本已是小說化書籍《莎士比亞曆史故事集》;鄭振铎批評林纾把易蔔生的戲劇改寫成小說,而林纾的底本也是英文小說版;郭延禮批評林纾把斯賓塞的長詩《仙後》譯成小說,而其底本也是小說化書籍《斯賓塞的故事》。尋找譯作底本并非易事,作者本人亦直承此項工作的艱難。然而,正是樽本其人孜孜不倦的考證,林纾“冤案”方得以撥雲見霧,呈于觀衆面前。
林纾緣何蒙冤?本書對此并未具言,隻敷以寥寥數筆,指出與文學革命派希望把林纾認定為守舊派、舊文人之代表有關。且林氏在被認定為舊派代表後,無人為其辯護,也沒有出現第二個被文學革命派指名的舊文人代表。如此一來,當時流傳的許多謠言都輕易而不負責任地冠于林氏之首。引申而言之,林氏之冤案并非關其個人,而其實是關乎整個舊文學、舊文化之“冤案”了。
在民俗研究中,有一種“箭垛式”人物,因其具有某種類型化的特征,進而許多類似的故事都像射向草垛的箭那樣,依附于此人的生平傳說。善于斷案的包公、善于戲谑的徐文長,都是此類人物。林氏既被文學革命派認定為舊派代表,自然也無法避免負面評價愈壘愈高的命運。這對林氏自然是不公平的。如前所述,關于林纾“蒙冤”的成因并非本書重點,以筆者看來,生成這一“冤案”的機制同樣值得深究。
“五四”前後,錢玄同喊出了“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口号,“謬種”已被坐實林纾,那麼“妖孽”呢?這就牽涉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麼被冤枉的是林纾,而非其他人?
對于文學革命派而言,他們急需尋找到一個舊文學的代表人物,這個人物最好能具備以下特征:有名望,有代表性,且願意出頭。當時,姚永概、林纾已經離開北大,以劉師培、黃侃為代表的選學派是北大聲勢最大的文學流派。他們都心儀《文選》之學,傾向藻麗文辭。錢玄同口中的“選學妖孽”也主要是針對此二人。但這兩位的情況比較特殊。1919年的劉師培已身染沉疴,閉門不出,之前數年在政治風波中遭受的打擊令其倍加謹慎,面對輿論惟恐避之不及;黃侃則熱心于诘斥桐城派,對于新文化并無見諸紙端的異見。文學革命派中的錢玄同、魯迅、周作人與黃侃一樣,都曾師事于章太炎,在諸多問題有共同的見解。陳獨秀與劉師培也是多年好友。是以,在批評桐城派的時候,文學革命派其實借用了許多來自于選學派的文論資源。他們指責桐城派“古文”近于八股文,而非真正的古文;批評桐城“義法”,嘲笑桐城文人學識淺薄;對于桐城派所尊崇的唐宋八大家,也多有诘難。盡管如此,文學革命派也未完全放過選學派。錢玄同在《新青年》中所謂“儀征某氏”的文風,以及“某先生”帶有遺老味道的填詞,就是分别針對劉師培和黃侃。在與劉半農合作的“雙簧信”中也多次以選學派的口吻說話,但劉、黃二人均未公開回應,這場潛在的論争也就無法繼續發酵了。
晚清還有一大重要文派——以梁啟超文為代表的“新文體”。這一文體因有明顯模仿日本文章的痕迹,是以屢被“國粹派”诟病。“新文體”的主要批評者中,不僅有來自選學派的劉師培,還有來自桐城派的林纾,以及被錢基博列入“魏晉文”派的章太炎。盡管他們的文學觀點相差很大,但在反對模仿日本文體這一點上,表現出了驚人一緻的反對态度。劉緒源先生曾指出梁氏的“新文體”在“五四”時期也成為了文學革命派的對立面,這種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梁啟超在“五四”前後并未落伍,胡适也肯定他“這幾年頗能努力跟着一班少年人向前跑”;再者,梁氏的“新文體”已經是對舊文學的一種變革,也不适合作為舊文學的代表來批評。
除此以外,也不應忘記章太炎。章太炎主張“以字為文、修辭立誠”的泛文學觀,被林纾斥為“庸妄钜子”。這一封号頗有點冤枉。章太炎其實并不反感桐城,甚至還讓黃侃不要排斥桐城。但章太炎的文學觀念在晚清民國間獨樹一幟卻是事實。盡管章太炎的文學觀與文學革命派相去甚遠,但革命派主力多為章門弟子,章太炎的語言觀及學術思想也給革命派提供了許多資源,甚至可以說是諸位的精神導師,因而也不可能成為批評的對象。
對比上述三大條件,林纾恰好符合:他翻譯了100多種外文作品,是舉世聞名的翻譯家;他私淑姚鼐,被視為桐城派傳人,而桐城派又是清代第一大文派;他“木強多怒”,古道熱腸,經常會為他人打抱不平。其給自己惹來“災禍”的《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與自己的學生張厚載所面臨的不利情形有關。1919年,桐城派盡管還有姚永樸、姚永概、馬其昶等桐城籍弟子在世,然而其人都獨善其身,不願公開發聲。選學派不回應,梁啟超的“新文體”不夠“舊”,章太炎又不适合,隻有林纾最适合做這場文學革命的舊文人之代表了。是以,即便林纾已經于1919年3月26日發表了謙虛平和的《林琴南再答蔡鶴卿書》,頗有與文學革命派握手言和之意,也已經無法轉寰他成為革命派“箭垛”的命運了。
林纾雖因其譯作而走紅,但其自身更看重的顯然是“古文”而非譯作——在其自編的文集中,極少提及自己的譯作,仿佛它們僅是與正統文字無關的“業餘消遣”。偶有提及,也隻是在與蔡元培的信中,目的也非關文學。正是因為如此,他心中最介意的也并不是文學革命派,而是在學理上質疑“古文”正統的“庸妄钜子”(章太炎及其弟子黃侃,可能還有劉師培),以及學習日本文體的梁啟超。林纾晚年,白話文學一統天下之趨勢已不可扭轉,上述“異己”之見也與“古文”一樣,成為了明日黃花;在林氏心中卻還留存着古文能夠“衰而弗歇”的一絲希望。不過,即便林纾可以料知後事,應也不會後悔自己這番“任氣而好辯”的行為。他自号“畏廬”,主張應有畏懼之心,但需要挺身而出時仍當無畏。既然已經認定要“拼我殘年,極力衛道”,也就不會在意所謂的“冤屈”了吧。(狄霞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