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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作者:北青藝評
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電影《第一爐香》我是一定要看的,無論之前看過的朋友如何批評它,我都義無反顧地走進電影院親眼看一遍。這自然源于我對幾位女性的敬愛,原作者張愛玲、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說出來簡直是夢幻組合。三位華人世界的翹楚,能夠一起碰撞怎樣的火花,的确讓人期待。

這是她們三人第二次“合作”(張愛玲自然是被動的),第一次是多年前巡回演出過多場的話劇《金鎖記》,我看過其中一場。演員的表演是非常精彩的,但在編劇層面,我認為有過于直白之嫌,更直接點說王安憶想要把張愛玲隐藏的内容直白得表達出來。這也是比較有意思的切入點,讓我去想兩者創作的不同:王安憶是憨實的寫法,一個個細節壘上去的,要建構出日常生活的邏輯性,是以其小說綿密厚實,且喜歡議論,不用讓讀者去猜,而張愛玲是镂空通透的寫法,有大量的留白,其小說的鋒利感是突然之間閃出刀刃的光來,而非王的一步步推導出來的。兩者的使力方式很不相同。王安憶去改編張愛玲,需要把張的小說各個部件卸下來,然後重新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裝,她要尋找出一條邏輯線來,這個逐漸推動的過程,不免就滞重了,還因為邏輯需要明了,是以王安憶會直接把張愛玲隐藏跳躍的部分補綴了出來,直白的問題就出來了。

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回到電影《第一爐香》,王安憶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她(許鞍華)說這部電影要做的事情就是填坑。張愛玲寫東西總是有很多非常隐蔽的線索,會隐去關鍵的東西,比如葛薇龍和喬琪喬結婚,小說裡的一句話,說她‘既要忙着弄錢,也要忙着弄人’。但這麼寫其實很抽象,我們就要去填充和豐滿這個故事。”看完電影後,的确會發現王安憶幫這部電影填了不少坑,一些小說中一帶而過的話,在影像化中要用細節填充起來,填補得到位的話會讓電影變得豐盈起來,填得過頭又會招來“直白”的批評。這個工作是不好做的。

而許鞍華之是以要拍這部電影,其内心動機誠如她對王安憶所言:“我就想拍一部愛情片,我已經到這個年齡了,從來沒好好地愛過,你要讓我愛一次。”看過原著的讀者想必都清楚,葛薇龍并非“清白無辜”的受害者,她有自己的算計,懂得犧牲一部分,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要到的是殘缺的,也好過一無所有。但電影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為愛而苦的馬思純版本葛薇龍。片中自然也忠實地展現了葛薇龍與姑媽的拉鋸戰,與喬琪喬的情感撕扯,但終究她愛着喬琪喬,是以吃醋、哭泣、求助、妥協……原著與電影呈現的是不一樣的葛薇龍,電影也的确忠實地滿足了導演“你要讓我愛一次”的需求。

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說完王安憶和許鞍華,再說來說張愛玲,她寫《第一爐香》時才23歲,卻已然是一顆老靈魂。讀這部小說,就像是走進一個鬼氣森森的洞穴,“薇龍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标畫,滿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隻是一刹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栖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桠叉裡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棂,綠玻璃窗裡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着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當時我讀到此毛骨悚然,可惜的是電影裡沒有這樣的場景展現。

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我期待電影裡呈現出一個溽熱、繁茂、陰森、濕漉的非人間所在,人物生活在其中,不是尋常人家兒女,卻更像是“鬼”了。葛薇龍不是一個蠢人,她進入姑媽的宅子裡,立馬就明白:“至于我,我既睜着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而與喬琪喬結婚後,兩人一同走在熱鬧的街上,心裡卻隻覺得“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隻有無邊的恐怖。”這種心理上的駭然,是穿透了生活的表象後才能體會到的。恐怖,就在日複一日的熱鬧背後等着,就像是一頭獸默默地蹲在那裡,等待機會一口吞了你。大家都知道有那一頭獸在,卻假裝不知,繼續着歡場人生。而電影裡是幹淨的,人也認真算計着,認真打鬧着,也認真愛着,可也隻停留在這個層面。但是如何去展現“無邊的恐怖”,電影如何通過技術手段實作,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而且,許鞍華意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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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忠實于原著的觀衆恐怕要失望了,我就是其中一位。看完電影後,我又重看了一遍小說,怎麼說呢,許鞍華就像是一個勤奮的家政服務工,把張愛玲那個“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的房間,收拾得窗明幾淨、纖塵不染。幹淨是幹淨了,隻是這房間裡容不得張愛玲筆下那些浮花浪蕊了。在電影中,人物雖然都在歡場,卻看不出什麼欲望來,全程看完,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情緒湧動,人物的悲歡離合跟我毫無幹系,進入不了他們的角色中去。演員的選擇也有失誤,尤其是馬思純,因為過去吃藥激素導緻的發胖,讓她在跑動、走路、做表情時,給人一種粗笨感,人物從頭到尾沒有層次,雖然心碎如此,到後來已經感受不到人物的變化。姑媽我覺得最合适的還是陳沖,肉欲與精明,風情與算計,俞飛鴻演不出來,隻覺得她是把刀子。彭于晏飾演的喬琪喬也無說服力,他更像是混迹街頭的混小子,而非一個浪蕩的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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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是一個樸素的人,王安憶也是,她們都生活在清朗的人世間,而張愛玲卻是在一個鬼魅魍魉的亂世,正如王安憶談及她與張愛玲的差異認為:“我和她成長背景不一樣,她可以說是生活在末世裡的。我筆下的變革和她的不同,她的變革是走下坡路的變革,我的變革正好處在一個嶄新的時代,這是很重要的不同。我改編她的東西,最困難的就是怎麼去了解她那個時代,不了解的話就缺乏細節。”站在“嶄新的時代”去遙想“末世”,難免隔膜,在我看來是很遺憾的。

不過,如果換一個角度看,許鞍華與王安憶有她們對作品的看法,她們未必要全然擁抱原著,許鞍華接受采訪時說:“我會用我的态度來诠釋人物,可能會有些新的看法,但隻有‘新’,觀衆才會看,才會領略到不同的人怎麼看待張愛玲,如果100%去反映原著裡的人物和視覺,太根據她的故事來講很有可能沒有那麼好。比如李安拍《色,戒》,他的立場也不是張愛玲的立場,遠遠沒有她那麼尖刻,更像黑澤明拍的張愛玲。”

幹淨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改編張愛玲的小說,經常是吃力不讨好的,而許鞍華态度一以貫之,無論是之前的《半生緣》,還是現在這部《第一爐香》,争議很多,而她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從這點來說,她是可敬的。如果以後她還改編張愛玲的作品,我還是會去電影院支援。

作者|鄧安慶 編輯|羅皓菱

本文系獨家原創内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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