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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認為人間最珍貴的是“情”是以他要把它寫下來,以對抗虛無

曹雪芹認為人間最珍貴的是“情”是以他要把它寫下來,以對抗虛無

■彭熾權演賈寶玉戴過的發冠,粵劇藝術博物院藏,現代。攝于粵博

曹雪芹認為人間最珍貴的是“情”是以他要把它寫下來,以對抗虛無

■87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小人書,北京曹雪芹學會藏,當代,一套十三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攝于粵博

曹雪芹認為人間最珍貴的是“情”是以他要把它寫下來,以對抗虛無

■展覽現場的清代服飾。粵博供圖

《紅樓夢學刊》主編孫偉科撰文解讀《紅樓夢》的美感結構:

2019年12月20日,“隻立千古——《紅樓夢》文化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展後,在中國紅樓夢學會、北京曹雪芹學會支援下,和展覽同步,舉辦了十場“《紅樓夢》與中國文化”講座,演講嘉賓包括了著名作家、北京曹雪芹學會名譽院長王蒙,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北京曹雪芹學會創會會長胡德平,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副所長、《紅樓夢學刊》主編孫偉科等十位專家。這十場講座于2020年底,經主辦方整理成文,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結集出版,成《文化十人談》一書。今天,經由該書編者許可,特在此展現孫偉科先生《家族悲劇:賈府的興亡之變》一文中的部分段落,從美學上探讨“悲劇的結構”。

■收藏周刊記者 潘玮倩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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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國維之前,在中國的古代文論裡面沒有悲劇這兩個字……隻有到了清代,曹雪芹在小說裡真真切切地寫了一個悲劇故事

王國維說,“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于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這裡的“美術”指的是廣義的“藝術”,他主張藝術是按照典型的規律來塑造藝術形象的。藝術對象都是具體的、個别的,但是其意義具有“人類全體”之性質。清代的評書人蔡家琬也說,“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紅樓夢》寫一家事、記一家事,但概括了百家事,寫江南曹家一家的事情,卻具有典型性,作者通過曹家透露了衆多貴族家族衰落的共同原因。我們在道德、經濟、政治、司法等各角度全面分析了賈府走向衰落的原因,但如果重新回到《紅樓夢》文本上,我們又該怎麼看待賈府的衰亡?這就離不開我們在美學層面上對悲劇概念的了解。

曹雪芹的創作出發點就是要把《紅樓夢》寫成一個悲劇。寫一個绛珠仙草還淚,淚盡而亡的故事,這不就是一個愛情悲劇嗎?他用同音的方式寫“群芳髓(碎)”、寫“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寫一群青年男女無路可走的毀滅悲劇,《紅樓夢》的美感結構最初便是一個悲劇結構。

作者寫悲劇,就肯定得有悲傷、悲憫、悲憤、悲痛這些情感體驗,而有了這些情感體驗,“死亡之事相繼”便是必然的結果,林黛玉死了,晴雯死了,賈母死了,王熙鳳死了,寶玉出家了。死亡是悲劇,書中所有人物更都是悲劇。薛寶钗懷着孩子,自己科舉高中的丈夫卻不知所終。丈夫出走而毫無消息,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悲劇;就連到處都能講和的襲人最後也是“傷心豈獨息夫人”……我前面分析了很多實在的原因,有法律上賈府的司法事件,有賈府經濟上的捉襟見肘,有賈赦賈琏等人道德敗壞做的種種風月事情,但這些與作家一開始就要把《紅樓夢》構思成一個悲劇故事相比起來,後者才是更重要的。中國人沒有悲劇這個觀念。在王國維之前,在中國的古代文論裡面沒有悲劇這兩個字,有“悲”但沒有“悲劇”,隻有到了清代,曹雪芹在小說裡真真切切地寫了一個悲劇故事。正如王國維所說:《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徹頭徹尾的悲劇、第三種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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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認為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繼續牽挂的是“有情的”人

賈府家族絕望的根源是“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寶玉的破門而出、不知所終,讓甯榮二公對這個唯一可以寄托家族希望的家族繼承人及其父母不再懷有幻想。這是這個家族的真實悲劇。那賈寶玉為什麼要告别、離開這個家族呢?寶玉在賈府裡面要愛情沒有愛情,要自由沒有自由,這和他的個人信念相違背。寶玉不像林黛玉,林黛玉是倘若她實作不了自己的信念,那她甯願死去也要守着這種信念,林黛玉的死,實際上是她自己的一種殉情,這點應該沒有争議。

隻是寶玉還尚有妥協的想法,是以他沒有幹脆地殉情,反而想拖延看看有沒有能找到實作這個信念的希望。他想從寶钗那裡尋找希望,發現薛寶钗經常教育他以老太太、老爺、太太還有家族為重,勸他去博取功名,走仕途之路。寶玉破門而出之前兩次說到赤子之心,他說赤子之心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而寶钗了解的“赤子之心”是你對家族的盡忠盡孝,倘若這些都無情地不做,還講什麼赤子之心?可以看出,他二人的分歧已經不可調和。

寶玉認為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繼續牽挂的是“有情的”人,最初他活着是為林黛玉而活,因為他對林黛玉有情,林黛玉也時時刻刻回應他的情,是以他不能告别這個世界。而到後來環繞在他周圍的人卻都是“無情之人”。薛寶钗不跟他講情,人家是“冷情人”;還有一個薄情寡義之人,那便是襲人,她說“難道你做了強盜,我也跟着不成?”最後寶玉身邊剩下的人都是你盡你的義務、我盡我的責任,咱們不必談情。但對寶玉來說,如果不談情,那這個世界就沒有他繼續存在的理由。你們不是想讓他博一個功名嗎?那麼他功名考完了便該走了。他是“情癡情種”,他是“曆情曆幻”,情滅即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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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認同寶玉的這種情,認為世俗人們也應該認同這種情,是以他要把這種瞬間美好的情固化成一種文學作品,以反抗世人對人生虛無的了解

曹雪芹說“天缺一角”是缺了一塊有情石,就是生活裡面什麼都有,但缺少了情。倘若沒有情存在,曹雪芹認為生活唯一實在的内容便就不存在了。這和我們在實際生活裡面的感受正好相反,我們在真實生活裡面,往往會覺得人的感情總是飄忽不定,捉摸不住,總是随着事物而變化,是以我們大家并不珍重情。我們看重的是功名、是得到,包括自己的升遷。曹雪芹卻反過來說功名利祿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沒有情感的慰藉,有沒有情感的家園。有情感的家園生活才是你的家園,如果沒有情感,那這個家園便隻在彼岸。是以寶玉告别了塵世,告别了溫柔富貴鄉,富貴繁華地,又回歸大荒,重新回到了那個無情的境界。曹雪芹認同寶玉的這種情,認為世俗人們也應該認同這種情,是以他要把這種瞬間美好的情固化成一種文學作品,以反抗世人對人生虛無的了解。大家往往說“人生轉頭成空”,所有的事情都是過眼煙雲,曹雪芹卻非要把人間最珍重的情,把至情至性寫下來,把它變成文字,用它來戰勝虛無。曹雪芹也知道他的這番苦心并不是所有讀作品的人都能了解,是以他又感慨道“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家族不曾給青年人自由選擇的權利,青年人人生道路的選擇沒有自主性,這是家族敗亡的一個根本原因,大家應該重視這個原因。《紅樓夢》中結詩社、開宴飲都能表現出青春的美,正是因為它有着極大的創造性。鮮明的個性以及創造性是曹雪芹認為生活持有希望、保持興盛的根源。

《紅樓夢》以假寫真,虛事傳神,寫了一種更有概括力的悲劇,達到更高的真實。概括地講,真正的藝術都是“真實的謊言”。

(正文内容摘自孫偉科《家族悲劇:賈府的興亡之變》,出自《文化十人談》,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1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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