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樂,莫如自适其适
——從張廷玉看傳統儒者的幸福觀
作者:謝青松(雲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廷玉(1672—1755年),字衡臣,号硯齋,安徽桐城人,大學士張英次子,清代名臣、著名史學家。康熙三十九年(1700)進士,欽選翰林院庶吉士。清康熙時任刑部左侍郎,雍正帝時曾任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吏部尚書、保和殿大學士(内閣首輔)、首席軍機大臣等職。死後谥号“文和”,配享太廟。《清史稿》稱:“終清世,漢大臣配享太廟,惟廷玉一人而已”。張廷玉一生“曆得三朝,遭逢極盛”,身居要職,為人謙和,為官清廉。他将自己數十年的人生心得彙編為《澄懷園語》,旨在“俾子孫輩讀之,知我立身行己、處心積慮之大端。”《澄懷園語》以随筆劄記的形式,記載了張廷玉作為儒者對于修身、讀書、處世、為官等問題的看法,以此誡勉後人。
在《澄懷園語》中,張廷玉如此描述自己的幸福觀:
人生樂事,如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飾之鮮華,飲馔之豐潔,聲技之靡麗,其為适意皆在外者也,而心之樂不樂不與焉。惟有安分循理,不愧不怍,夢魂恬适,神氣安閑,斯為吾心之真樂。彼富貴之人,窮奢極欲,而心常戚戚,日夕憂虞者,吾不知其樂果何在也?
在張廷玉看來,“凡人得一愛重之物,必思置之善地以保護之。至于心,乃吾身之至寶。一念善,是即置之安處矣;一念惡,是即置之危地矣。奈何以吾身之至寶,使之舍安而就危乎?亦弗思之甚矣。”心乃是“吾身之至寶”,心之本性不受外在物質的影響,也不會被周圍環境所左右,是以,真正的幸福不在外面,而是來自于内在。《孟子·盡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儒家傳統的反身而誠、不愧不怍,是張廷玉的至高追求。
張廷玉一生追求儉樸恬淡的生活方式。“生平無聲色玩好之嗜,退食泊然無所營。”張廷玉在北京西郊行宮侍從皇帝,雍正皇帝将皇親國戚的舊園賜給他居住。庭院房舍華麗敞亮,景色風物秀美壯麗,取名為“澄懷園”。張廷玉在此園中生活了十幾年,但家中的器物用具還不是十分完備,所有日常用物,皆“粗重樸野,聊以充數而已”,是以一些王公大臣譏笑他儉啬。為此,他解釋說:
非儉啬也,叨蒙先帝屢賜内帑多金,辦此頗有餘赀。但我意以為:人生之樂,莫如自适其适。以我室中所有之物而我用之,是我用物也;若必購緻揀擇而後用之,是我為物所用也。我為物用,其苦如何?陶淵明之不肯“以心為形役”者,即此義。況讀書一生,身膺重任,于學問政事,所當留心講究者,時以苟且草率,多所虧缺為懼,又何暇于服飾器用間,勞吾神智,以為觀美哉?
在張廷玉看來,人生真正的快樂并非取決于外在物的多寡與精粗,而在于精神世界的自适與自得。故而,“以心為形役”不如“以形為心役”,物質為我所用即可,“勿存侈心”。身為重臣,應當多留心于學問政事,不必在服飾器具上勞心費神。
張廷玉還提出,“蓋天下之樂,莫樂于閑且靜。果能領會此二字,不但有自适之趣,即治事讀書,必志氣清明,精神完足,無障礙虧缺處。”反之,“若日事笙歌,喧嘩雜遝,神智漸就昏惰,事務必至廢弛,多費又其餘事也。”張廷玉還說:“餘居京師久,見富貴家之畜優人者,或數年,或數十年,或一再傳,而後必至家規蕩棄,生計衰微,百不爽一。”他感慨道:“嗚呼!人情孰不為子孫計,而乃圖一時之娛樂,贻後人無窮之患,不亦重可歎哉!”由此可知,張廷玉之是以認為既閑且靜、心無挂礙乃是人生真樂,不僅是自己人生體悟之所得,也是基于對世事洞察之結果。
尤為可貴的是,張廷玉并不贊成當時流行的以德獲福論調。在《澄懷園語》中,張廷玉指出:
為善,是以端品行也。謂為善必獲福,則亦盡有不獲福者。譬如文字好,則中式,世豈無好文而不中者耶?但不可因好文不中,而遂不作好文耳!
在張廷玉看來,行善與獲福之間并無必然聯系,行善本身既是最高的目的,也是最大的福祉。
張廷玉居官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可以說位尊權重、聲名顯赫,但他并無聲色玩好之嗜,而是崇尚儉樸恬淡、“閑且靜”的生活方式,其日常用物,皆“粗重樸野,聊以充數而已”。他所認為的人生樂事,并非“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飾之鮮華,飲馔之豐潔,聲伎之靡麗”等物質享受,而在于作為“吾身之至寶”的“心之樂不樂”,亦即真正的幸福來自内心的甯靜與快樂。可以說,在如何理性面對物質生活,如何克制内心貪欲,達緻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越等問題上,張廷玉在繼承儒家傳統幸福觀的基礎上,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迄今仍有一定啟示意義。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02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