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按規定離崗休息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平時繃得很緊的神經,馬上松馳了,腳步比過去慢了半拍。以往最愛聽的《愛拼才會赢》,變成了《你太累了,該歇歇了》。六點鐘起床的習慣,很快就改變了。有時一睡就是大半天,兩個月之後,終于有了羨慕已久的“将軍肚”。生活的規律變成了“吃飯——閑呆——睡覺”,孩子說:“老爸,吃完就呆着,吃完就呆着,逐漸就會變成‘癡呆’的”。
這個笑話卻使我很受觸動。要幹點事的欲望油然而生。可靜下來細想幹什麼的時候,腦子裡又一片空白。像停了很久的汽車,再想發動時,幹踩引擎,點不着火。
“癡呆”非我願,幹點啥又提不起精神來,一時感到有些茫然。一天,接到了老同學的電話,請我回老家看一看。“對,回老家去,回到生我養我的那塊土地上去,至少能使我重溫童年的夢。”
回老家時,正趕上下雨。幾天的連陰雨,隻能待在屋裡,使心情變得更加煩悶。好不容易晴了,大地又罩上了一層濃霧。此時的我,象一條因水中缺氧,急于到水面上換氣的魚。顧不得地上的泥濘,早早就起來到村邊散步。
來到村西,忽聽半裡外的田野中,傳來一聲雞啼。“大地裡怎麼有人家呢?誰在那裡住呢?”好奇心牽着我的尋聲走去。
在一片金燦燦的油葵地中,有一所簡陋的草屋。門前一隻蘆花公雞,像有意為我引路一樣,還在引吭高歌。一位童顔鶴發的老人,正在打掃庭院。見到我老人熱情地迎出門外。“稀客,稀客,進屋坐坐!”“您是……?”不知道老人的來曆,不知如何稱呼,我有些猶豫。老人非常機敏,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尴尬。“噢,我叫王思遠,是這個村出生的,年輕時外出讀書,一直沒有回來,落葉歸根,今年才返鄉。”我通名報姓後,他緊緊地握着我手,更親熱了。“知道,知道,說起來我們還有姑舅親呢,不必客氣,請屋裡坐!”“既然沾親我就以實為實了!”也許是很少有外人來,感到孤獨,也許是怕我初來,不好意思久留。王老格外熱情。誠摯地請我同他一起吃早飯。王老動作非常麻利,剛沏上菊花茶,又打開了一瓶牛肉罐頭,一瓶沙丁魚罐頭。轉身又拿來了一瓶二斤半裝的人參枸杞酒。“這酒泡了三年多了,平時舍不得喝,貴客臨門,不能吝啬!”看我誠惶誠恐的樣子,王老爽朗的笑了。“‘最難風雨老鄉來’,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何必如此拘禮,今天陪我痛飲幾杯!”王老的豪爽、風趣感染了我,牆壁上“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條幅,也使我肅然起敬。于是變坦然入座。兩杯酒下肚,王老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也不等我問,就毫無保留地講出了自己的經曆。
王老是新中國第一代大學生。五七年因敢于直言被打右派。他以絕食來抗議,結果被定為反革命,判了十七年。關在黑龍江省阿城監獄。入獄後,妻子帶着一歲的兒子離他而去。
因受不了強烈的刺激,他自殺過,但自殺未遂。刑期又被加了四年。“我一直想死,後來一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使我重新振作起來”。“什麼事能使你如此感動”?“油葵”!“油葵”?“對,是油葵”!“你看!”順着王老的手指,看見窗台上一棵栽在花盆裡的小油葵,我很納悶,“外面種了那麼多,為什麼屋裡還養一棵”?正想問個究竟,突然發現王老的語調變得低沉了,眼睛裡閃着激動的淚花。“就是油葵救了我!”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管教安排我們下地鏟油葵。跟我特别好,老勸我往開想的獄友蘇醒,告訴我:“油葵有一個别稱,叫‘六十天還家’。就是油葵從種到收,隻要六十天。”“六十天就能還家?”“是的,不僅如此,你看”,蘇醒指着一棵地邊上的油葵,那是種地時不經意掉落的一粒種子長成的。“即使沒人在意她,她也不虛度一生,仍然要生根開花,結出果實.”我低頭細看那棵小油葵,見她隻有一尺半高,杆還沒小姆指粗,仍然結出一個乒乓球大小的葵盤。盤上居然也有十幾棵葵花子。我心裡不由一顫,“小小油葵,如此珍視自己的生命,可以說人們根本沒把它放在眼裡,可它仍然要做出自己的貢獻,展現出自己的價值。我是一個人,我還有多少個六十天哪!怎麼能不熱愛自己的生命,怎麼能對得起家鄉父老?”
正說到這裡,王老的手機響了。他打開手機講起了英語。打完電話,看我有些迷惑,王老解釋說:“我出獄後,辦了一個藥廠,專門生産治療風濕病的‘雪蓮牌’貼膏。現在一年産值兩千多萬。我年紀大了,就把廠子交給了兒子。我現在當董事長,大事過問一下,小事由他們辦。剛才是美因詹姆斯打電話來催貨,美國市場上快脫銷了,他有點急。”
王老接着說“從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以後,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苦讀醫書,認真改造,七八年出獄後,我就帶了一包油葵籽。不論走到哪裡,都要種油葵,沒有地就用盆栽。是她告訴我珍惜人生,是她告訴我要隻争朝夕!”
聽到這裡,我的眼角濕潤了,一股熱流湧遍全身,耳畔又響起了《愛拼才會赢》的歌聲。全身有一種被點穴後又被解開了穴道那樣的輕松。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神情凝重地給小油葵鞠了一躬。轉過身來又給王老鞠了一躬。”謝謝油葵,謝謝您,油葵是您的老師,您是我的老師“!
2024.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