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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卻是父母時代最好的愛情

作者:球王大羅

王麗麗

我的父親年輕時候為人仗義,脾氣火爆,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事時有發生,三裡五鄉都出名。母親跟父親同村,她本不喜歡父親的壞脾氣,但外婆和外公極力贊成他倆的婚事。原因很簡單:父親有力氣,且家中兄弟多,可以幫外婆家幹活兒。母親是家中的長女,她的身下連着4個妹妹、3個弟弟,家中急缺勞動力。盡管心裡極不情願,年僅21歲的母親還是順從父母,嫁給了父親。

婚後,母親早出晚歸在生産隊勞作,她不惜氣力,被大夥公認為生産隊裡最吃苦能幹的媳婦。她任勞任怨地伺候老人,操持家務。爺爺不喜歡惹是生非的父親,曾揚言等父親結婚就把他分出去。可是因為母親的賢德,爺爺一直不舍得跟父母分家,一直等到我跟弟弟都上學了,才不得不分家。父母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9年,9年裡,我的母親從未跟爺爺奶奶紅過臉,從未說過一句惹老人生氣的話。有時候父親惹得爺爺生氣了,爺爺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也就不跟父親計較了。

然而,父親仍然經常發脾氣,為了一丁點小事就大發雷霆。而母親,總是默默地忍受着,不辯解,不回擊,悄無聲息地做她的事情。父親發完一通火,也便氣咻咻地走開了。

依稀記得有一次,父親回家時母親不在家,家門鎖了。沒帶鑰匙的他頓時火冒三丈,擡腳就是一頓狠踹,把家裡的門踹壞了。母親什麼也沒說,眼眶裡含着淚,轉身離開家。年幼的我很恐懼,悄悄尾随母親到了外婆家。回到娘家,母親不像别地受了委屈的婦女那樣頓足捶胸地嚎啕,她隻是立在牆角,靜靜地抹淚,說:“看看你們給我找的好對象,門都踹壞了。”外公好聲好氣安慰母親:年輕人脾氣大,過幾年保管就好了。然後,外公招呼母親和我回家,他帶着修理工具,把我家的門重新修好了。外公見到父親,仍然是笑呵呵的,父親也親熱地跟他打招呼,誰也沒提方才的一幕。這件事,便雲淡風輕地過去了。

房前屋後的人家常常聽到父親的怒吼,卻從未聽到母親的吵鬧。父親燃燒的怒火總是在母親無聲的忍耐裡衰減、熄滅、消散,仿佛一記重拳砸在了溫軟的棉花裡。幼年時,我跟弟弟都覺得爸爸脾氣很壞,媽媽很可憐。

等到我長大了,曾問過母親,我埋怨她不懂得反抗,一味逆來順受。母親含着笑:“你爸爸就是這樣火爆的脾氣,自己控制不了。他來了脾氣,我忍一忍,也就沒事了。何苦針尖對麥芒,天天争吵,弄得家裡一團糟?”

我覺得母親說得在理,可心裡仍不服氣:這樣一來,做女人豈不太吃虧、太委屈了?并且,我心裡懷疑,父母之間存在真正的愛情嗎?那時候,未曾涉世的我将愛情了解為花前月下、甜甜蜜蜜、卿卿我我。這樣想來,更為母親抱不平,更覺得母親此生不值!

日子如水,無聲無息地流淌。回首間,父母皆是古稀老人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個人的脾氣徹底逆轉了。父親,變成了一個滿面含笑的和善的老翁;而母親,則變成了一個唠唠叨叨的老太太。母親總是抱怨父親不講衛生、幹得農活不細緻、不理會家務活……在母親無休無止的絮叨裡,父親總是笑眯眯地、超然地聽着,不辯解,不反擊。有時候,我實在看不過,埋怨母親太苛刻、不體諒父親,父親卻嫌我多事,并且幽上一默:“趙女士的唠叨之歌,開始演唱……”

後來,母親埋怨父親耳朵背,總是聽不清她講話,是以跟父親說話,她理所當然地吆五喝六,讓人誤以為是大人在訓孩子。在母親的訓斥聲中,父親仍是笑吟吟的模樣,或者應答一二,或者一言不發,隻一味陪着笑。母親便生氣地嚷:“這個聾老頭子!”

這時候,我總是很迷惑:這就是記憶裡那雷霆萬鈞的父親嗎?這就是記憶裡那忍辱負重的母親嗎?時光真是神奇的東西,竟然能夠如此徹底地改變兩個人的脾氣。

有一回,我跟父親通電話,父親說:“你媽媽上了年紀,脾氣差了,看什麼都不順眼,我得讓着她啊,很多時候我是假裝聽不見,她嘟囔幾句心裡就平穩了……”

我的心裡泛起陣陣漣漪,互相忍讓,彼此寬容,這,才是愛情原本的模樣吧?

近幾年,母親的記憶力愈來愈差,腦萎縮正逐漸吞噬她的記憶、健康和清醒。“阿爾茨海默病” 如同一塊巨石沉沉壓在我們心上。

母親不再講衛生了。四季的衣服、枕巾、床單堆滿了床,吃完的棗核、香蕉皮、花生殼一股腦扔在窗台上。床頭床尾,窗台地面,一片狼藉。父親從來不埋怨、不斥責,總是悄悄地收拾好。

母親分不清季節了。在夏天,胡亂地套上七八層衣服。父親讓她脫下來,遭到母親斷然回絕,父親仍是笑着:“你是怕忽然來了冷空氣吧?”母親并不領情,破口大罵。

母親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做飯。從未下過廚房的父親在古稀之年學會了做菜、燒魚、煮飯。父親小心地給母親夾菜、添飯,就像伺候一個年幼的孩子。有時候母親胃口不好,父親好言相勸,讓她多吃一點;有時候母親胃口太好,吃得太多,父親就說:“晚上少吃口飯吧,太胖就不好看了。”母親就翻一個白眼給他。一次,吃飯的時候,父親說了一句什麼玩笑話,母親覺得受了嘲諷,一筷子敲在父親腦門上,腦門起了個包,父親不惱不火,一聲歎息,也被他生生地吞到肚子裡。

現在,母親的生活完全依賴于父親。父親喂她吃藥,照顧她一日三餐,用三輪車帶她去承包的魚塘。父親在魚塘周圍種地,割草喂魚,飼養雞鴨,母親也跟着忙活。父親要栽小蔥,她蹲在那裡,把小蔥全部去根擇好了,父親笑着說:“你這是栽蔥還是要炒菜呀?”父親種的小甜瓜剛長大,遠未成熟,母親就一個一個地摘下來。父親無奈,說,摘下來你自己吃了吧。母親蠻不講理:“你自己吃吧!”

母親,完全變成了一個不明事理的、任性的孩子。她忘記了自己,對着玻璃照出的影子破口大罵,年輕時從不會罵人的她竟然罵得那麼熟練、歹毒、仇恨。我們跟她講那影子是她自己,她不信,讓我們都閉嘴。父親笑着說:“你就使勁罵這個老黑瞎子!”母親覺得父親說的不是好話,開始罵起父親。父親若無其事地喊她來吃飯,海參給她吃,自己舍不得吃,剝好的蝦給她吃……

父親說,年輕時母親讓着他;現在,他必須無條件地對她好,這是天經地義的!

我不止一次提出讓母親來我家,由我照顧。父親說:“你們上班忙,你媽媽喜歡去魚塘,我時時帶着她,這樣我才放心……”

晚飯後,世界安靜了,母親也平靜下來。結束了一天的勞累,父親打開電視,看新聞,看抗戰的電視劇。看到有意思的地方,父親便回過頭,講給母親聽。母親饒有趣味地聽,很熱心地附和着,兩個人便咯咯地笑起來,好像她還是從前的她,好像日子還是從前的日子……

這時候,我的心海漲潮,眼淚洶湧而來……我早已讀懂了父母的愛情——愛,是天長地久的忍耐,是笑傲疾患和災難,是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因為愛情,你才能夠窮其一生,無怨無悔地去包容,不悲不喜地承受命運給予的全部的酸甜苦辣,因為他(她)是你此生不變的夫妻啊!

不比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卻是父母時代最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