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 善戊辰四月廿二曰。

子思作《中庸》以明中,孟子明性善之充達,皆舉舜以為标。孟子稱舜曰:莫大乎與人為善。而《中庸》則稱之曰:隐惡而揚善。竊嘗疑之。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毀譽,三代之直道也。好人惡人,仁者能之。今曰惡則隐焉,然則當有勸而無懲乎?孔子以樂道人之善為益者三樂之一,又以惡稱人之惡為四惡之一。孟子且曰:揚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是乃鄉願苟求免禍之道,豈君子居德善俗之義邪?或曰:子張曰:嘉善而矜不能。隐,猶矜也,《國語·注》:隐,憂也。《詩·傳》;隐,痛也。訓匿者非。或曰:《易·大有》之《象》曰:遏惡揚善。遏,猶匿也,《惠棟·感應篇注》訓止者非。二說相謬,然而皆是也。矜之則不忍彰而自隐之,矜之則不肯任而必遏之,是三者固相連。不彰之,然後可以陰進其忠告,彰之,則反使彼慚怒而不能自返,是隐之正是以遏之,固不相謬也。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孟子》後患之言,正與此同。其次章曰:仲尼不為已甚,義可見矣。君子度己以繩,接人用洩,不念舊惡,與其進,不與其退,是所謂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者也,豈要譽之心哉?孔子所謂稱人之惡,孟子所謂言人之不善,乃好翹人過者也。彰人短者,是以炫已長,自失其思齊之善,而長其自是之惡,其弊著矣。惟常求人長,則常見己短,乃相引以進于高明矣。曾子曰:君子己善,亦樂人之善。必誠好善,乃樂道人之善。取譽者取悅于人,好為浮谀,非果樂道人善,而所道亦非善也。是故真惡惡者,必不彰人之短。而誠要譽者,亦非樂道人善。是其辨在志而不在迹矣。
雖然,此猶止論自修信反之義,而未及于長善化民之義也。夫隐惡者豈獨全一人之恥哉?揚善者豈獨成一人之美哉?隐惡而揚善者,聖賢化天下之大用也。反其道則亂,此不必深辨其志,惟論其迹,而利害之效已昭然矣。吾觀末世之俗而後知之,請得而詳論焉。
夫勸之與懲,固有輕重矣。人心必有所托。所托而非,必以是者代之。若去非而無以代之,欲其空無所托也難矣。此固言心理者所共證也。欲禁子弟之嬉遊,而不引之于樂學興藝;恐子弟之遇淫朋,而不為之擇良友,此暗于心理之病也。然則欲止惡者必先導善,善生則惡自止。若徒止惡而不導善,則惡終當複,即使不複,亦止于不惡而已,不能進于善也;有所不為而已,不能有所為也。況乎徒禁其身,不能禁其心,惡根固在乎。言節制而不言充達,荀子之不如孟子也。能禁人為惡而不能使人為善,法家之不如儒家也。
董仲舒嘗言天道暖燠常多,清寒常少,德教之與刑罰猶此。聖人多其愛而少其嚴,厚其德而簡其刑。此論似迂而實精。義統于仁,吾嘗辨之矣。老子稱報怨以德,而孔子曰以直,世以此為老、孔之殊。然子思子亦曰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缁衣》。蓋孔子之言,常世之義也。老子之言,則至人之量也。不善者吾亦善之,聖人好善之心過于惡惡,其直亦何非德平?天備四時,生多而殺少,殺以成生。聖人備四氣,亦怒少而喜多,惡以成好,豈有所偏哉?然則勸也者,主也。懲也者,賓也。是以懲惡者,固欲其向善,使之去彼而就此也。豈獨使之有所去而無所就哉?
孔子曰:出而名不章,友之過也。《荀子·子道篇》吾嘗疑之,友以輔仁,切切偲偲,豈以标榜名譽為職邪?互相标榜,又豈學者之利邪?及觀于史迹,察于時風,而後知聖言固有深意矣。蓋标榜之過,乃在其所标之非誠善,而又每與黨同伐異相聯故耳。若惟論标榜,則其過固不敵其功也。東漢之末,盛行名譽之風,士以宏獎為能,乃多矯僞之習。當時識者如荀仲豫、徐偉長皆著論痛言其弊,而後世亦以為戒。然綜觀古今行誼之盛,士風之美,卒無過乎東漢者,趙宋足以幾之,亦北宋諸公宏獎之力也。夫豈無過譽,然其利于衆也豈淺尠哉。
善夫賀子翼之論謗譽也,不以一身之禍福、德之厚薄為言,而獨以風俗為說。其言曰:君子樂人以君子相譽,猶之小人樂人以小人相謗也。樂人以君子相譽,譽以分其譽也。稱人之長,愈以益己之長矣。揚人之功,愈以彰己之功矣。樂人以小人相謗,欲以分其謗也。攻人之長,則人莫能昭已之短矣。掩人之功,則人莫能明己之過矣。由此觀之,世有君子則君子衆,世有小人則小人衆。以衆分譽,愈分而愈合;以衆分謗,愈分而愈騰。譽由衆合,君子之道愈長;謗以衆騰,小人之道愈消。則是謗者苦而譽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此論暢而精,非淺見者所識也。蓋人之心行,其出于自動,知及之,而志斷之,然後動作者十不過三四,其六七則出于不自覺,徒見所與居者之所為而效之,心理學者謂之暗示與模仿。《記》曰:相觀而善之謂摩。又曰:古之君子,不必身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禮樂之精,在通之形神,是之謂化,猶天地陰陽之感人也。古之聖人,蓋以此故矣。是故勸懲之道,其效之大者,不在有形之戒勉,而在于無形之驅率。其在于一人,則勉戒可施,而猶不可專恃。其在于衆人,則戒勉之力多阻,不阻變微。故曰:聖人之化民,非家至而戶說之也。明乎此,則知言教不如身教,嘉言不如懿行。所見無非善,則不覺而趨于善;所見無非惡,則不覺而趨于惡。人群之孚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謂之風氣。化民之道,亦進風氣而已,是故君子隐惡而揚善。
魏叔子論史,謂當删略淫酷之迹,而詳著生民疾苦之事。《元史》即略去元人淫暴之迹。陳幾亭龍正随時問學,謂炮烙斮胫剔孕等事,止因纣為天子,後世必傳,聖人因人見聞,舉以垂戒。其後如秦符生、齊高洋輩所為,作史者止合約略其辭,不必若是詳明。意外淫惡,匪夷所思,下愚見之,轉會心而摹仿。近李愛伯慈銘題觸《纣之不善論》亦謂傳記百家載纣事慘酷無人理,孔子削而不著。子貢恐後世人主或問其言,以國亡委于氣運,而姑以逞其忍怒辭而辟之,以見其不足信。即或有其事,而惟表其大端以示戒,不必窮其形相,以為殘賊者導之觀而樹之型。吾觀近世西方之小說,然後信此論為仁人之言也。昔揚雄評司馬相如之賦,以為諷一而勸百,彼猶徒陳聲色而已。西方小說寫實主義之流弊,則不惜描摹醜惡,識者多議其非。帕爾生之論曰:厭世主義有曰樸蘭克雲,吾人當贊神明之善,而無語惡魔之當迹,此不可不緻意者。蓋人心具有至易導火之質料也,可為至言。專以緻志以抉摘人類弱點為事,則馴至所見無非惡人,所至全無生趣,且适足以播其病,揚人類而已。此論尤切。彼寫實主義者,何嘗不以直書懲惡為義。不知書善書惡,本有不同。書善不當止言其效,而當詳其為善之狀,是以使人易遵也。不詳其狀,則雖戒勉而勸之道不至。書惡則當止言其效,而不當詳其為惡之狀,是以防人之效也。但言其效,已足以懲矣。故西方之論文者,謂文學之道德不道德不在題材,而在描寫之方法。其論甚精。吾中人書善以勸,徒言其效,而不詳其狀,空多戒勉之詞,而不長于描寫,吾已論之于《傳狀論》矣。西人長于描寫,則又并惡者而詳之,則其失尤大矣。彼之所執,則以為如此乃真,乃足益人之智。夫人之欲知之真者以其輔善也,知而益人之不善,其知何取。專執真美而不衷于善,固彼之根本大病耳。彼必曰:文學與道德非一事,以道德衡文學,則失文學之真。夫文學之用安在哉?為其足以養人之情而通和人群耳。若反害人而亂群,則世間安用此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