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莊子》的這段文字,王先謙、陳鼓應等人都讀錯了。你讀對了嗎?

作者:網封公知象隐廬

《莊子》一書,世稱難解。一則由于字形訛謬,亂簡錯入,一則由于莊子文字漫衍無定,這些都會對文本的閱讀和文意的了解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要解決問題,必需要在這兩方面對症下藥,一要依靠一定的訓诂校勘功夫,正其訛謬,厘其錯亂,二要把握莊子行文的文法,文字的使用自有一定的習慣和規則,莊生文字雖然号稱漫衍,但其中的不自覺的習慣和規則還是存在的,三要了解莊子學說的核心,所謂以不變應萬變,修改訂正和釋義解難都必需要建立在這個不變的核心基礎之上。

《大宗師》“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悗乎忘其言也”一段文字,就筆者寓目,其文字和釋義就有各種不同,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劉武、鐘泰和陳鼔應三家。現以三家之說為基礎,加以辨析。先看三個版本的文字及标點。

中華書局版劉武的《莊子集解内篇補正》: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邴邴乎其似喜乎! 崔乎其不得已乎! 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 厲乎其似世乎! 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 悗乎忘其言也。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鐘泰的《莊子發微》: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邴邴乎其似喜乎? 隺乎其不得已乎? 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 厲乎其似世乎? 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閑也, 悗乎忘其言也。

中華書局版陳鼔應的《莊子今注今譯》: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邴乎其似喜也! 崔乎其不得已也! 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 厲乎其似世也! 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 悗乎忘其言也。

三個版本相較,其文字和标點有着明顯的不同,而這些不同正是出于作者對文法和文理的把握的基礎之上。

第一,邴邴乎其似喜乎,陳鼔應版作“邴乎其似喜乎”,并引嚴靈峰先生之說為據。嚴靈峰先生說:““邴”上原疊“邴”字,作“邴邴乎”。按上下并作“與乎”、“崔乎”“ 滀乎”、“ 厲乎”、“ 謷乎”、“ 連乎”、“ 悗乎”,俱不疊字,依例似不應有,茲依上下文例删去一字。”此說甚是,當作“邴乎”。

第二,崔乎其不得已乎,鐘泰版作“隺乎其不得已乎”,認為“隺”同确,“隺乎其不得已”與《應帝王》“确乎能其事”意合。此說甚是牽強,鐘泰先生不明此處的一問一答的文章形勢,又以為崔隺形近而訛,改字作解,不妥。詳說見下第五條。此處當以“崔乎”為是。

第三,連乎其似好閉也,鐘泰版“閉”字改為“閑”字。鐘泰說:“此段每兩句為韻……閑與言為韻,舊各本作閉,蓋缺筆也,……好閑者,戒慎周詳,有同閑衛也。”鐘泰先生讀書甚細,所論極是。每兩句一韻,則朋與承一韻,觚與華一韻(古音華讀為敷),喜與已一韻,色與德一韻,世與制一韻,如此,言當與閉一韻,故閉當為閑之訛。閑者,門中有木,本意為栅欄。連,綿長貌,林希逸:“連,合也,密也。方其未言而似不語言。”連綿不斷首尾相合是謂連。連乎其似好閉也,好比說其人不好言辯,若栅欄之圍成一圈,周防甚密。此處當以“好閑”為是。

第四,鐘泰版和陳鼔應版把幾個逗号改為了分号,這說明作者對文義的劃分有了不同的了解。鐘泰認為:“邴邴乎其似喜乎? 崔乎其不得已乎?自此以下,并兩句相對為義。”為此,他還特意舉例說明,他解釋這兩句說:“故此雲“似喜”,謂諸事紛至而不辭,有似喜事者也。然而感而後應,和而非唱,實出不得已也。故又雲“隺乎其不得已乎?”“隺”同确。”從他的表述來看,鐘泰是認為“邴邴乎其似喜乎? 崔乎其不得已乎?”這兩句在意義上是有承接的,下句是對上句的補充和延伸。他又指出“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這兩句是“進止對舉”。故而,鐘泰版以分号替代逗号,是基于作者對“并兩句相對為義”的文法和文理的明确把握之上的。劉武版用逗号,恐是編者所加,而非作者原意,又或者是成書之時現代标點的用法為密所緻,劉武在“邴邴乎其似喜乎?”句下,非常明确的論述說:“自此至“悗乎忘其言也”句,各以二句分貼知、德、禮、刑說。”陳鼔應雖未對此進行解說,但從分号的使用來看,他也是贊同“兩句相對為義”的看法的。由此可見,文中的幾處逗号應該改為分号為是。

第五,“邴邴乎其似喜乎”、“ 崔乎其不得已乎”、“ 厲乎其似世乎”這三個句子結尾的标點符号也各不相同。其中,陳鼔應版相對複雜,先改“乎”字為“也”字,再用歎号結尾,他在注中解釋說:““喜也”舊作“喜乎”,與上下文不一律,今陳碧虛《莊子阙誤》引文如海、成玄英、張君房本改。下文“ 崔乎其不得已也”、“ 厲乎其似世也”同。劉文典《莊子補注》、王叔岷《莊子校釋》亦謂當依《阙誤》所引改。”由此可見,持有這種看法的大有人在,但即使把“乎”改為“也”是正确的,陳鼔應版的标點以歎号作結還是大有問題,如果把“乎”改為“也”是正确的,那麼各句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并列的,标點符号也應該是逗号分号交替使用,不應該獨獨這三句用歎号。劉武版用歎号,鐘泰版改為了問号, 這兩種的不同主要是語氣上的把握有所差別,疑問設問的語氣偏重就用問号,反問的語氣偏重用歎号也無不可,從用“乎”字的習慣以及上下文義的疏通上看,筆者以為用問号為是,而且也不必改“乎”為“也”。莊生之文号稱漫衍,但漫衍并非是呆闆地重疊推進,陳鼔應諸人改“乎”為“也”正是犯了呆闆堆疊的毛病,莊生為文不如此也。比如《大宗師》有一小段描寫真人的文字“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三句并列,形式統一,但在意義的呈現上卻有着細微的變化,先曰其心,次曰其容,再曰其颡,由内至外,逐層遞出,又先曰志,次曰寂,再曰頯,由微至顯,逐層表露。那麼在這段文字裡,莊生會一“也”到底呢?還是會“乎”“也”交錯呢?我們首先明确一點,各句之間是有緊密聯系的,至少是如鐘泰所說“兩句相對為義”。試以“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 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為例,邴邴,喜貌;崔,迫也;滀,聚也;與,容與也。就筆者所見對上述四句文字的幾種解釋和上下文義的疏通,皆不大合筆者之意,如對“崔乎其不得已乎”的解釋,成玄英比較有代表性,他說:“迫而後動,不得已而應之。”解釋本身毫無問題,但讀者卻将解釋坐死,認為真人就是“迫而後動,不得已而應之”的,這樣的了解就大有問題,在莊生的思想體系裡,“不得已”是其比較重要的概念,但“不得已”和“迫不得已”,一字之差,意義上卻截然不同,真人而“迫”,這并不符合莊生的義理。是以,“崔乎其不得已乎”必然要以問句出之,大意是說“真人的不得已是迫而後動的嗎?”以問出之,讓讀者自行揣摩“不得已”和“迫不得已”的差異,而莊生的答案也藏在了下面——與乎止我德也,也就是說真人的不得已并非被迫,而是止于己德,容與自在的。這樣看來,“崔乎其不得已乎”與“與乎止我德也”之間是一問一答的關系。同理“邴邴乎其似喜乎”是問,“滀乎進我色也”是答,真人精神開朗,似有喜色(陳啟天說),但真人豈有喜怒,故曰“似喜”而以問出之。“滀乎進我色也”是說真人本無喜怒之容色,有聚乎内,故顯乎外,和《大學》所謂的“德潤身”意思相近。上述四句是兩連問兩連答,而下面四句“厲乎其似世乎? 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閑也, 悗乎忘其言也”則是一問一答,稍變其形式,文章變化如此。“厲乎其似世乎? 謷乎其未可制也”,厲,正體為厲,厲當作廣,形近而訛,廣大也。如世界之廣大乎?一問。謷,大貌,成玄英說:“謷然高遠,超于世表,不可禁制。”世者猶有可制,不可制則超于世矣,這是回答“厲乎其似世乎”之問。連乎其似好閑也,諸本末字皆作“也”,如果從上述的文式而言,則此處的“也”字當改為“乎”字,作問句,其人不好言辯,若栅欄之圍成一圈也,是有意周防甚密嗎?悗乎忘其言也, 直以忘言答之,蓋其人非有意不言,直是忘耳。從文章的角度看,一問一答,交錯而行,可謂是文理邃密,顧盼生情,比陳鼔應諸人的改“乎”為“也”要生動許多。

第六,“其狀義而不朋”,這句的解釋曆來注家大同小異,以郭注最具代表,郭注雲:“與物同宜,而非朋黨。”以常義解釋“義”“朋”二字,至俞樾以清代訓诂的方法讀義為峩、讀朋為崩,于正常之外别樹一義,始有争論,但大部分學者仍以郭注為主,以俞說為非,如鐘泰就批評“俞氏樾武斷”,又說“清之漢學家泥于訓诂,往往不求本書文義,辄竄易字句,以就已說,以此失古人微旨,其贻誤學者甚大。”劉武也認為“費如許周折,然後成其“峩然高大而不崩壞”之說,驗之上下文義,毫不相幹。……足證俞氏迂缪。”陳鼔應雖然援引俞說,但也隻是“備存”,譯文卻仍從成玄英之說。那麼俞樾的說法到底有沒有道理?最具代表性的郭注成疏會不會也有問題?這句的解釋有沒有另一種可能?筆者認為我們應當像鐘泰先生和劉武先生所說的那樣,求諸“本書文義”“驗之上下文義”,當然也不妨适當借鑒清代漢學家的訓诂手段。我們先來看一下俞樾的說法,俞樾說:“此言其狀,豈言其德乎?義當讀為峩,峩與義并從“我”聲,故得通用。《天道篇》“而狀義然”,義然即峩然也。朋讀為崩。《易複象辭》“朋來無咎”,《漢書五行志》引作“崩來無咎”,是也。其狀峩而不崩者,言其狀峩然高大而不崩壞也。”這種說法在訓诂的角度應該是可以成立,那麼剩下來的就是這種說法在“上下文義”中能否站得住腳?或者比郭注成疏更有說服呢?俞樾的說法戛然而止,沒有從“上下文義”的角度進行深入闡述。在上面的論述中,已經明确一點,這段文字是兩句相對為義的,而且在句式上也相對整齊。“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從文字和句式角度看,“不朋”和“不承”相對,“義”和“不足”相對。從與下文的聯系看,劉武有一點說得十分細緻,他指出“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這兩句分别申說“義而不朋”和“若不足而不承”之義,這個說法也和上述第五條所闡述的各句之間是有聯系的觀點相符合。“與乎其觚而不堅也”,與當讀為舉,此類用法《荀子》書中常見,挺然獨立而不固守,“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廣大中虛而不浮華。與乎其觚、張乎其虛,是兩種類似于山峰和山谷的狀态,由此上推“義”和“不足”之義,應該也是相呼應的,“義”和“不足”應該也是兩種類似山峰和山谷的狀态,那麼“義”讀為“峩”、“朋”讀為“崩”恐怕更符合文義。在莊子所描述的真人的精神世界裡,應該是渾沌公平的,既沒有“峩”也沒有“不足”,“峩”如山峰必然崩壞,“不足”如山谷必然承受,“若不足而不承”,是說好似不足而不承受,加一個“若”字,也就是說真人的精神狀态隻不過類似不足,其實是沒有不足的。同理,再加上前後兩句句式應該一緻,我們不得不對“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的讀法産生疑問,如果按照傳統的“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來讀,從句式角度看,“若”字沒有與之相對的字,“義而不朋”則坐實了真人的精神狀态是“峩”的,也不符合莊子的意旨。是以,筆者認為這裡應該讀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如此讀法“狀”字與“若”字相對,“狀義而不朋”,類似高大而不崩壞,也就是說真人的精神狀态其實不“峩”。曆來注家都以為“其狀”二字統攝下文,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誤讀。理由除了上之所述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上下文的文式。《大宗師》描寫真人的文字比較長,現依陳鼔應版,删去竄入的文字,且對其分段進行适當調整,将全文分為三大部分,文如下:

【一】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二】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 其出不忻,其入不距。 倏然而往,倏然而來而已矣。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 忘而複之。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謂真人。

【三】若然者,其心志, 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第一部分是提出真人,第二及第三部分皆以“若然者”起,以“是之謂真人”終。第二部分的結構是:“古之真人,其寝不夢”一節是對“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的申說,“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一節是對“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的申說,“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謂真人”是小結。第三部分的結構是:“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一節是對“若然者,其心志, 其容寂,其颡頯”一節的申說,“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是小結。如果以上所述不誤,那麼第三部分既已有“其容”,則不必再有“其狀”,而且這段文字裡的“其某”的用法,都是排列而用,如“其寝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其心志, 其容寂,其颡頯”,不應“其狀”獨領一節,這些都是與文章結構和用詞習慣相龃龉的。是以,筆者認為,此處當删去“其”字,徑作“古之真人,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其”字當因上文有“其心”“其容”等用法而增加。

綜上所述,此節文字和标點或當為:

古之真人,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邴乎其似喜乎? 崔乎其不得已乎? 滀乎進我色也, 與乎止我德也; 厲乎其似世乎? 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閑乎? 悗乎忘其言也。

不揣淺陋,為此小文,請質諸大雅方家。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