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雪時節，孫沐休了年假回家看望奶奶。
爺爺三年前因癌症去世。在爺爺确診癌症前，已經有病症顯現，但是頑固的爺爺一拖再拖，直到後期疼痛難忍，才去了醫院。
那時孫沐還沒有外出工作，剛剛大學畢業，和奶奶一起陪着爺爺走過了他最後的3個月。她永遠無法忘記自己從病房的小玻璃窗外瞧見，奶奶趴在床邊，邊哭邊捶床的那一幕，爺爺便後需換護理墊，奶奶力不從心，無法給爺爺翻身。
孫沐心痛，痛爺爺的日益衰退、日益昏聩，他不可逆的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曾經可以把她扛在肩頭，抱她轉圈圈的靠山，就這麼矮成了球。
孫沐和堂弟是在爺爺奶奶的呵護下長大的，都是在國小三年級的時候，被接回家，接受正統教育，然後遠走高飛。
奶奶今天還叫了堂弟，祖孫三人坐在了那張斑駁的八仙桌旁，桌上擺着糖醋排骨、番茄雞蛋、清炒菠菜、涼拌三絲、蛋皮蝦米湯，都是她和堂弟最愛的菜。
奶奶自帶濾鏡，眼中的孫沐瘦了、美了，誰也比不上。
祖孫三人說說笑笑，仿佛回到了孩童時代。奶奶當然知道孫輩在外沐雨栉風，平凡渺小，但是她和爸媽不同，她自知除了祝福、鼓勵、想念、寵愛，其他的什麼也給不了。是以，她自覺得後退一步，做一桌孫輩愛吃的菜，管夠；說着不切實際的誇獎，真心真意。
孫沐瞧見奶奶的發又白一些，背又駝了一些，眼眶有些發熱。她總是感歎日月穿梭，時光飛逝，卻忽略了時間也從未在奶奶的身上停留腳步。她要走自己的路，要成家立業、養兒育女，卻妄想奶奶永遠留在原地，等着她回頭探望，恒久不變。
飯後，祖孫三人靠在沙發上聊天。堂弟說：“奶奶，你年紀大了，搬去和我爸媽或者伯伯他們一起住吧。”奶奶說：“我自己一個人住自在。”
随後，奶奶拿出了一個古老的小匣子，打開放在了他們姐弟面前，裡面有兩張銀行卡，和一封信。
我的孩子們：
我這一生，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但是，我怕，怕我會給你們添麻煩。
我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我恐慌，恐慌的是不知我的生命會以何種方式結束。你們是孝順的，你們是懂事的，可當我日日夜夜吃喝拉撒都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當我一遍一遍地喊你們，翻來覆去地折騰你們的時候，所有的好都會消磨殆盡。
而那時，我除了不安、憤懑還能感受到什麼呢？
我和你們的爸爸共有10萬的存款，我存了理财産品。然後，每年會把退休工資連同你們給我的零用錢，花不完的再存進去，兩張卡的密碼都是我自己的生日。
我要求，當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用這個錢幫我請個女保姆，保證我的清潔與一日三餐。
當我自己已經不能作主的時候，讓我盡快地死去。
我自己看好了一家養老院，如有一天，我選擇入住它，請你們了解，我隻是想保留最後的體面。
我知道，我的這些要求過于自私，對于你們來說，是多麼的困難與痛苦。可是，請你們了解媽媽，一個女人想有尊嚴地渡過她的最後一段人生。
這個房子留給孫沐和孫涵，随他們處置。
那一年的那一天是爺爺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孫沐泣不成聲，奶奶把她摟在懷裡說：“哭什麼，奶奶現在好好的呢，好好吃飯，好好鍛煉身體，還得看着我們沐沐生小沐沐呢。”
奶奶的一生是如此的淡定從容。她算不上家境富裕，上面有3個哥哥，都是極好的人，奶奶有幸上學識字，翻爛了紅樓夢。
她和爺爺一起為了這個家奔波勞碌，她一直教導自己的兩個孩子要善待他人，嚴以律己，尤其對自己的妻子兒女。
她的兩個兒媳婦性格完全相反，她一視同仁，對事不對人，所有的事情都擺在太陽底下，光明正大。
孫沐見過爺爺發火，卻未見過奶奶生氣。爺爺是奶奶一生摯愛之人，奶奶總說：“你爺爺一輩子為了這個家辛辛苦苦，唉，難的時候累得偷偷得哭，可是，他從未丢下我們，讓我一輩子安安穩穩，我啊，就想他好。”
奶奶一輩子省吃儉用，操持了兩個兒子的婚事，給了他們一個說得過去的住處，自此之後，分得清清楚楚，不讓分毫。
奶奶的背一直挺得直直的，發一直都是一絲不亂的，在爺爺住院期間，她日夜守護，把兒女安排得明明白白，沒有給他們添麻煩，也讓他們盡了孝道。孫沐總是在病房外的深夜，聽着兩人的低語。有時爺爺在囑托，他不放心她；有時爺爺在生氣，他不放心她；有時爺爺在撒嬌，他還是不放心她，可他們都無力抵抗生命東升西落的規律。
最後，爺爺撒手人寰，奶奶悲痛欲絕，自此之後，她開始安排自己的後事，靜待那一刻的到來，她也不放心爺爺。是啊，沒有奶奶的爺爺怎麼能過得好呢？
孫沐離開奶奶家的時候，已經将近8點，整個小區靜悄悄的。想她小時，這個小區熱鬧紛繁，那時，奶奶一輩人兒的孩子們都陸續成家立業，有些還三代同堂，人來人往；稍早一些的，孫輩已經呱呱墜地，嗷嗷待哺，每家每戶都是喜悅。
現在，兒輩們都已經搬離這個老舊的小區，另覓他處；孫輩們更是展翅高飛，難得回來。這裡，成了他們内心深處的牽挂，一個溫暖的符号，午夜夢回的地方。
孫沐借着昏黃的路燈，看着那顆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樹，他們小時候采樹葉編手環，綁繩子蕩秋千，聞花香摘果實，現在他們長大了，慢慢的自己也要成為這顆樹，伸出枝桠，卻無力回流所有的養分給根，這就是生活的無奈，這就是人生的悲哀。
她企盼，企盼奶奶能如願以償，接下來的日子無病痛困擾，一輩子體體面面。
她和堂弟都有着和爺爺一樣的濃眉，和奶奶一樣的厚耳垂，他們留給我們的就是這些獨一無二的、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