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王安憶:我自認為和張愛玲不太一樣

作者:新民說iHuman
王安憶:我自認為和張愛玲不太一樣

談到現代文學,我們不能不提張愛玲。

人們都把我和張愛玲視為同類型的作家,大約是因為我們都是寫實派,題材多是寫上海市民階層的故事,同為女性,尤其是寫作《長恨歌》以後,哈佛中國文學教授王德威給我一個命名,“海派寫作”,認為我的小說從某種程度解釋,可看作張愛玲的人物在1949 年以後的遭際。從此就在我與前輩張愛玲之間,建立起聯想,這應視作對我的褒獎。

事實上,我自認為和她不太一樣,倘若她身後有知,也未必同意我與她的關系。我們是兩個世代的人,她生在末世,景象很荒涼,我的時代也許有很多缺點,可在新朝開元,氣象總是軒闊的。也正因為有此差别,倒激起我對她的興趣,當然,我稱不上張愛玲的研究者,很多專家、很多文章談張愛玲,難免過度诠釋,可同時她又真是一個未解的謎,吸引着人們的好奇心。近來無意中重讀張愛玲的《紅樓夢魇》,忽覺得還有想說的話,于是,就有了今天這一講。

—— 王安憶

張愛玲自許“國粹”,比較著名的一句是關于小提琴——“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緊緊把握貼戀着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着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這一句其實有一種微妙,似乎對小提琴的不喜歡是因為它揭開了人生的真相,使人墜入虛無,而胡琴則是挽回了生活的興緻,有點像中國人的“禅”,将極端的性質中和了。大約是是以,

張愛玲常引五四為笑談,也是在同一篇散文《談音樂》中,也是同樣的著名,她寫道:“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沖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後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于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她又說:“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裡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這話說得很俏皮,又有些自貶,似乎甯可做不講理的中國人,也不要接受西方人的道理,帶着一股拒絕,且又像是遮蔽,遮蔽某一種真情實感,因為言不符實,不符合她一貫以為的人生在走下坡路的悲觀。她還有一篇散文,題目就有意味:《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我其實并不情願到作者散文裡去找佐證,一個小說家最能展現對世界看法的是虛構的文本——小說,散文則接近自供,提供的是旁證,最後還是回到小說。

這篇散文題目是“洋人看”,而不是“張看”,這雙洋人的眼睛是不是可以解釋作啟蒙的發現?是張愛玲不願意向五四新文化妥協,借“洋人”作一個障眼法。“洋人”也是不那麼恭敬的一個稱呼,稍比“番人”好一點點。從洋人的眼睛裡看見了什麼呢?《秋海棠》裡最動人的唱詞“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平常的一句,但在秋海棠的境遇裡“憑空添上了無限的蒼涼感慨”;《紅鬃烈馬》薛平貴的自私,卻依然寫成一個好人,“京戲的可愛就在這種渾樸含蓄處”;《烏盆記》裡冤魂幽禁在便桶裡,“西方人絕對不能了解,怎麼這種污穢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與崇高的悲劇成分摻雜在一起”;還有《空城計》,她“隻想掉眼淚”,因覺得諸葛亮内心或許有“不值得”之感,于是“鑼鼓喧天中,略有點凄寂的況味”……說是西方人不懂,可明明又是“洋人看”,倘若沒有洋人的眼睛,這些“況味”大約是得不出來的。中國人走進現代,才對悠久的文明生出蒼涼的心情,張愛玲身在其中,也不可脫其影響。

她還有一篇散文《談看書》,文章隻談兩部分,一是西方小說,一是民國小說,沒有提及五四新小說,感覺她越過了五四,直接從西方裡擷取養料。顯然,她對西方小說不如交響樂的反感,前面也說過,她對尤金·奧尼爾《大神布朗》的感動。《談看書》裡,她耐心地複述多篇西方小說,并且提到一個人物郁達夫,可見她還是讀新文學作品的,她提到郁達夫常用的一個西方概念,她譯成“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她沒有直接肯定或否定這個概念,隻是以此作為衡量,凡“三底門答爾”的大概都屬通俗小說,而“現代西方态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我認為應是傷感主義的意思吧。

以此可見,張愛玲對西方文學觀念是很注意而且研究的。有時候一個作者表述自己,會受某一種情緒控制,是以我們要會聽話。她談到美國的“行業小說”,應屬“類型小說”,她真看了不少,對它們的路數也相當了解,以為“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但也承認趨勢下沉。這裡又提到新文藝一次,“清末民初的諷刺小說的宣傳教育性,被新文藝繼承了去”,也透露給我們,張愛玲還是關注新文藝的。不知道張愛玲有沒有讀過蘇聯小說《日瓦戈醫生》,倘若讀過我估計她會喜歡,它是說當舊生活腐爛了,新生活脫胎而出的痛苦,終于來臨平安的時代,亂世裡人又好比“寄人籬下”。舊時代的人世,五四是要以啟蒙來改造的,而張愛玲則以為是曆史的必然,不動是走下坡路,動則也是下坡路。她的小說《五四遺事》,可說将這觀念具體和生動化了。

這是一部頗有諷刺意味的小說,主題與魯迅的《傷逝》接近,說的都是革命的不徹底性,使生活沒有進步反而倒退了。但不同的是,《傷逝》充滿着惋惜的痛楚,《五四遺事》則自頭至尾都透露着諧谑,猶如一出滑稽戲。故事講的是一對自由戀愛的男女,女方姓範,文中很西式地稱之“密斯範”,是女校高材生,新女性的代表。男方也是很新式地簡稱一個字“羅”,中學教書先生,已經結婚。

五四時期的自由男女仔細推敲總有一點不對等,女性常是單身,革命性的戀愛往往是人生第一次,屬初戀;男性卻多已經完成封建家庭交予的責任,結婚甚至生子,魯迅不也有母親贈送的禮物——朱氏?就這樣,已婚的羅和密斯範情投意合,私訂終身。

這一天羅先生向家中宣布,和妻子離婚,之後便是分居和交涉,拖延數年。密斯範終于等不起了,開始另覓婚嫁機會,對象是個開當鋪的,不是先進男女裡的人,但交往倒已染了時下風氣,有點新派的意思,約會吃的是西餐,訂婚物也依西方規矩,送一枚鑽戒。

此事刺激了羅,離婚這種事本來“開弓沒有回頭箭”,隻有再接再厲,賠付巨款作贍養費,協定離婚。是不是負氣,還是本來就有點厭倦,娶了一位極年輕有錢的王小姐,給王小姐買了一顆更大的鑽石。密斯範這頭的事卻不大順利,當鋪老闆到底不怎麼信任新女性,又聽說密斯範以前交過男朋友,婚事就取消了。羅和密斯範同在杭州城,難免擡頭不見低頭見,且又擋不住昔日的同道推波助瀾,于是巧不巧地,邂逅在西湖,鴛夢重溫,舊情複燃。羅又回家和王小姐鬧離婚,這一回就是走法庭,打官司,再一番傾家蕩産,換來離婚書。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對舊好到底走在了一起,照理說應該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可是事與願違,又是事出必然,結婚後的日子過得就像《花凋》裡的鄭家,潦倒得很。當年的麗人密斯範呢,無味如《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孟煙鹂,瑣碎如《留情》裡的敦鳳,乖戾則有《金鎖記》曹七巧之風範。

張愛玲對婚姻似乎一律無興趣,她筆下的家庭無論舊還是新都沒有幸福可言,唯一的例外大約可算《傾城之戀》的範柳原和白流蘇,“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着,跟着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終于換來,是一個傳奇,其實她又不相信奇迹。

羅和密斯範結婚時在西湖邊建立成的白色房子,很快變得舊了,裡邊的人舊得更厲害,脆弱時又聽說王小姐還未嫁,就有多人事撮合,不叫“納妾”,而是“接她回來”。再接着,又有羅家族中的長輩诘問:“既然把王家的接回來了,你第一個太太為什麼不接回來?讓人家說你不公平。”于是,羅就有了三個妻子,朋友們很促狹地取笑道:“至少你們不用另外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将。”故事結束,既沒有傷感主義“三底門答爾”,也不是批判現實主義的嚴肅,大約有一點從民國諷刺小說移植過來的“宣傳教育性”,移植到哪裡?她不會同意是新文藝,因為有成見。張愛玲确是現代文學裡的一個另類,就依她意見,不歸到五四文學,但是無疑地,她是在西方啟蒙思想影響下的小說家,從這點說,她又是和五四同源。

張愛玲小說寫的多是小市民,既不在知識分子以為有啟蒙價值的範圍裡,也不在左翼文藝歌頌的群體,是被擯棄的人生,但在張愛玲,卻是在“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着”的“成千上萬的人”裡,以衆生平等的觀念,不也是五四的民主科學精神?對這平庸的人群,張愛玲自有看法,在散文《自己的文章》裡,她為小說《連環套》作辯護——傅雷批評為“惡俗的漫畫氣息。”她寫道:“姘居的女人呢,她們的原來地位總比男人還要低些,但多是些有着潑辣的生命力的。”很有意思,雖然不是革命的,可是有生命力。

回頭看她的《傾城之戀》,白流蘇也是有生命力的一個。她争奪範柳原,是把自己的人生作賭注的,每一步跨出去都沒有回頭路。她随範柳原去香港,先是在輿論上,然後在事實上,成為“姘居的女人”,範柳原則是可進可退,這有點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與佛倫斯基同居,前者被逐出社交圈,後者卻依然正常地生活。是以白流蘇走出這一步是非常悲壯的,張愛玲給出一個香港淪陷的背景,仿佛是賦予烈士的形象。《金鎖記》裡的曹七巧更是原始野蠻,張愛玲的野蠻人是在物質文明裡,原始性異化成強烈的破壞欲望。沈從文的原始性是在自然山水之間,和諧美好,現代都會卻是原始人的囚籠,勢必是可怖的,也會被風雅的先生們視作“惡俗”。

以上就是我對《紅樓夢魇》的兩點心得,是與認識張愛玲有關。

一點是她對人世的看法,人世最好的時候是在兒童,最好不要長大,但是不長大又很尴尬。也是個人處境使然,生活在亂世裡,看不到好起來的迹象,哪裡有一個大觀園?

第二點就是她的文藝觀,無論張愛玲怎樣抽離她和五四的關系,還是時代中人。尤其她對通俗與嚴肅的分界,顯然得之于西方小說思想。

本文節選自《小說與我》,王安憶著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