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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島報人劉亞東A
來源:短史記-騰訊新聞
作者:劉三解
鴻門宴的故事,人們耳熟能詳。許多人将之想象成楚漢之争的勝負手,認為正是由于項羽沒能心狠手辣殺死劉邦,才導緻了日後的身死國滅。
其實,這種了解是有偏差的。
一、劉邦的私心
《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鴻門宴之前,項羽“大怒”了兩次。一次是來到函谷關前,發現劉邦的軍隊守關,“不得入”。一次是攻破函谷關後到了“戲”,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派人去告密,說劉邦想要占據關中稱王,項羽聞言大怒,準備第二天動手,“擊破沛公軍”。
項羽“大怒”的原因是什麼?張良和劉邦的對話裡有答案:
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 曰:“鲰生說我曰 ‘距關,毋内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聽之。”
就是在張良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人勸說劉邦趕緊派兵守住函谷關,不要放諸侯軍進來,再動員關中兵馬擴充實力,則“秦地”都是劉邦的。
劉邦很清楚,閉關不納諸侯兵是純粹的私心,是背約理虧之舉。但是劉邦集團對外一口咬定:“是以遣将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很明顯,劉邦集團内部有“小九九”,但沒有宣示于外。曹無傷作為内部人士,舉發了内部讨論,導緻了項羽的“大怒”。
那麼,項羽為什麼又叫停針對劉邦軍的進攻,轉而搞了一場鴻門宴呢?
項伯對項羽的勸谏是:“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而善遇之。”項伯曾以私人身份擅自去見張良,還帶着項羽的私人意圖去提醒劉邦。他把所有劉邦說的話,全部彙報給了項羽,并勸他:劉邦打下了關中,是你的前驅。他有大功,你進攻他不義,不如善待他。項羽的回報是“許諾”。
身為諸侯上将軍的項羽,面臨兩個問題:對外,必須為“懷王之約”(與諸将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讨個說法。諸軍皆參與反秦,是隻有劉邦軍中的“諸将”有資格“王關中”?還是四十萬諸侯軍裡的“諸将”也能“王關中”?(注:陳馀在給秦将章邯的信中說:“将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可見裂土封疆是諸将集結到一起反秦的重要動力)對内,如果消滅劉邦,對項氏集團的危害是“不義”。項羽統領“諸侯将”,卻把最大的功臣滅掉, “諸侯将”和“旁系諸将”會不會恐懼項氏也滅掉他們?
這兩個問題的焦點,是項羽與劉邦都必須對外表現出尊重“懷王之約”的姿态。也正是因為這個姿态,對于函谷關的沖突,雙方的定位都是“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軍與臣有郤”,是流言讓劉邦與項羽生了“嫌隙”與“誤會”,舉辦鴻門宴是為了解除誤會,而非要實施一次大規模的政治沖突。
♦ 《史記》中陳馀勸秦将章邯與諸侯相約攻秦“分王其地”的記載
二、鴻門宴的真實目的
鴻門宴排解誤會的成果,是項羽完成了與劉邦之間君臣、高下的定位,即 “座次”: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範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對于座次展現的禮儀關系,日本學者佐竹靖彥在《劉邦》一書中已有分析(編輯注:佐竹靖彥認為,鴻門宴是劉邦向項羽表示臣服的一場儀式,理由有二:1.鴻門宴的座次安排是“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按當時的禮儀,君臣關系中,朝北的座位屬于末座;主客關系中,朝東坐者是主,朝西坐者是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劉邦願意朝北坐,皆是表态自居于臣妾之位。2.劉邦宴後命張良“奉白璧一雙”獻給項羽,此舉也帶有臣服之意)。總之,項羽在宴會上獲得了“老大哥”劉邦的臣服。
♦ 影視劇中的“鴻門宴”場景
項羽之是以想要用鴻門宴來取得劉邦的臣服,是因為項羽此時并不是“王”,并沒有天下,他需要掌控“懷王之約”的解釋權和執行權,讓自己成為王。于是,鴻門宴之後,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項王使人緻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将相。……乃分天下,立諸将為侯王。
這裡有個先後順序,就是項羽先屠鹹陽,殺秦子嬰,火燒秦朝宮殿,又劫掠了金寶婦女東去。期間有人勸谏他可以在關中稱王,項羽拒絕了,并且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論者往往隻看到了項羽這句話的“愚妄”,卻沒有看到,項羽這時候已經表露了自己“東歸為王”的态度——項羽派出人向楚懷王彙報已經滅秦, 懷王的回複是“如約”。于是,結果變成了以項羽為統帥的諸侯滅秦諸将,包括劉邦在内,集體獲得了為王的資格。項羽的做法,與懷王最初的想法,是兩種政治方針。項羽的方針要想被認同,首先就得讓先入關中的劉邦臣服。這應該是舉辦鴻門宴的主要目的。
至于項羽屠鹹陽、燒宮室等所有行徑,也可以視為是在摧毀楚懷王版“懷王之約”的吸引力。一個殘破的關中,金寶婦女都被掠奪東去,“分地王之”還有什麼吸引力?正因為有了這一系列鋪墊,到了項羽主導宰割天下時,才有“諸将皆曰善”。
♦ 疑似描繪鴻門宴場景的漢墓壁畫
三、項羽為何抛棄關中?
那麼,項羽為什麼不自己“王關中”,而非要宰割天下呢?
道理很簡單。項羽的四十萬大軍、劉邦的十萬之衆,實際上都是荟萃諸侯的“聯軍”,将他們凝聚到一起、齊集關中的,是“滅秦之威”和“懷王之約”。而不是說,這兩家的力量已經可以宰割天下了。
現實是,項羽自巨鹿之戰後南下,所過之處包括秦巨鹿郡、邯鄲郡、三川郡、内史地。但巨鹿、邯鄲是“趙地”,“救趙”勝利後自然要讓出,附庸諸侯與諸将帶來的地盤, 包括司馬卬占據的河内郡、申陽占據的河南郡(三川郡),魏王豹占據的東郡,番君占據的廬江郡、衡山郡,田安帶來的濟北郡數縣,也不在項羽的掌控之中。項羽自己真正能掌握的地盤,隻有大軍腳下從函谷關到鹹陽的内史地。
而劉邦集團則直接占有砀郡、南陽郡、泗川郡北部的“豐沛”。附庸韓王成占有颍川郡,以及大軍腳下從武關到鹹陽的内史地。與此同時,劉邦派出的“别将”,正在一步步占領漢中郡、蜀郡和巴郡。
楚懷王剩餘的控制區則包括,薛郡、東陽郡、東海郡、鄣郡、會稽郡、九江郡,共尉進攻的南郡,其中,東海郡、東陽郡為陳嬰勢力範圍,九江郡、陳郡不詳,而會稽郡、鄣郡地處江東,應該是項氏集團的控制區,薛郡則為諸多附庸勢力與項氏共有。
也就是說,以楚地而言,早已被多家分割,項氏集團隻獲得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由于人口、經濟的因素,甚至還處于絕對弱勢。這還是指項氏集團整體的利益。對項羽個人而言,除了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和“諸侯上将軍”的虛名之外,他在反秦戰争中什麼都沒得到。
♦ 項羽像
一般來講,人們總覺得“項強劉弱”,實則是“四十萬”與“十萬”的兵力對比得出的結論。以控制區、直轄力量而論, 此時的劉邦已經遠遠超過了項羽。是以,對于項羽個人而言,利益最大化的選擇,絕不是小小的“王關中”。哪怕他用“主盟”的身份切割關中這塊蛋糕所得最大,當諸侯兵散去後,他個人仍舊不是劉邦的對手,更遑論以項氏集團與楚懷王對抗了。而且,聯軍内部已爆發出“秦人”與“諸侯人”的沖突, 這也會讓他擔心在關中建立統治很困難。關中地區愈演愈烈的缺糧問題,也是迫在眉睫的威脅——秦始皇時代開始的大規模遷民,讓關中地區存在大量脫産人口。鹹陽周邊地區的農業生産, 根本不足以養活這些脫産人群。僅僅在關中“分地而王”,最終的結果隻能是糧盡兵散。
是以,項羽宰割天下分封諸侯的行為,本質就是“空手套白狼”。他用“威名”吓唬沒有随行征戰的諸侯(主要是六國後人),用封王的厚利誘惑軍隊将領和六國舊臣,又用這些人數遠遠超過楚軍的外系軍隊,來恐吓和牽制“楚臣” 及“項氏宗族”,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自己則高踞其上。
這整個過程,用日本戰國史上的一個詞來形容,便是“下克上”。項羽成功地拉上了更多的人,與他一起集體完成這次集體的“下克上”。
四、西楚九郡的玄機
當他完成對六國舊臣的分封後,原本由六國後人充當的諸王就變成了空架子。項羽自己九個郡的封地,也是從這群王手裡奪下來的。具體包括了舊楚地的一大部分和舊魏地的一大部分。于是:
正月,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
史書中對于具體哪九個郡并無記載。據顔岸青《項羽之西楚九郡釋疑與西楚國疆域變遷考實》一文,應為砀郡、東郡、薛郡、會稽、泗水、東海、鄣郡及陳郡、東陽郡。西楚國後來的擴張,增加了九江郡與琅邪郡,共十一郡。這連成一片的九郡和後來的十一郡,最大的特點就是完全以“内河水運”貫穿。黃河、濟水、淮河、長江等天然主幹水道,通過鴻溝、邗溝等人工運河連綴在一起,形成了密集的運輸水網。
♦ 項羽西楚國疆域圖
西楚九郡走了一個“刀把形”布局,東北方與舊齊國以濟水、泰山為界;北方與舊趙國以黃河為界。舊秦國河内郡的殷王,舊周、韓故地的河南王與韓王,舊楚地的九江王與衡山王,則是緩沖和傀儡國,是西楚的屏障。齊、趙、秦、燕,都是戰國時代的大國,項羽采取了分治的方式:齊分為三(濟北、齊、膠東),趙分為二(常山、代),秦分為六(雍、塞、翟、漢、西魏、臨江),燕分為二(燕、遼東)。
從上述疆域劃分來看,項羽的地緣政治考慮極為充分。北方的齊、趙之地,實際上是他為自己的“新政權”預留的用武之地,一旦他完成了對齊、趙的征服,則整個關東地區就全部納入了“西楚”版圖。簡言之,項羽無力一次性吃掉全國,是以拿下了最适合“進攻進取”的九個郡,作為自己日後實施“統一戰争”的根基。
從鴻門宴開始一路至此,項羽才真正成為入關滅秦後的最大赢家。
來源:騰訊新聞
編輯:吳酉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