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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詞話》中的醫家考釋

《金瓶梅詞話》中有關醫家、脈案、方藥、習俗的細節,記載了那個時代中醫藥在大運河樞紐清河縣的流布和實用。金學研究中,鮮見有關中醫藥學的跨學科探讨。筆者從中醫文獻學的角度,對書中的醫家分類所涉及的醫事制度等作一淺釋,試補中醫文獻校勘的漏誤。

  醫家分類:特指與泛稱

  據金學家統計,《金瓶梅詞話》中寫了8位有姓名的專職醫生,涵蓋了中醫内科、婦科、兒科、男科、外科範疇。那位81歲的何老人,喬大戶說他“大小方脈俱精”。明代太醫院分為13科,大方脈是指專門治療成人疾病的,相當于現在的内科;小方脈是幼科的别稱,相當于現在的兒科。

  當蔣竹山知道李瓶兒請胡太醫治療丈夫花子虛的傷寒病時,不屑地說:“是那東大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什麼脈?”筆者認為,書中的醫官任後溪,冠帶醫士何岐軒似乎可稱為特指的“太醫”。

  經常出入西門府的任醫官,應該是清河縣惠民藥局的掌門人。第76回寫琴童去請他給吳月娘看病,回來說任老爹在府裡上班未回家。從男性服飾的角度看,任醫官戴着四角方巾,身着大袖衣服,是明代儒生、處士、醫生、相士等所戴的方形軟帽和袍服,具有鮮明的身份和職業特色。書中自稱或他稱太醫的胡太醫、蔣太醫、鮑太醫等,應該都是當地的民間醫生,是百姓對行醫者的習俗泛稱。至于那個吹噓家祖現為太醫院院判,家父現充汝府良醫的婦科醫生趙龍崗,則是個江湖庸醫。

  明代沿襲宋元兩朝的醫事制度,于洪武三年(1372年)在南京、北京及各府、州、縣均設有衛生醫藥機構——惠民藥局。兩京的惠民藥局由太醫院統轄,設大使、副使各1人;各府惠民藥局設提領,州、縣則設有醫官。《明史·職官志三》中載,全國各府、州、縣的惠民藥局,以及邊關衛所等處所設的醫官、醫士等,俱由太醫院派遣。年終考查其診療得失,作為升遷或任免的依據。

  喬大戶在詢問何老人之子何岐軒的狀況時,用了“肄業”一詞。何老先生說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肄業當指修習課業。古人書所學之文字于方版謂之業,老師教授學生曰授業,生受之于師曰受業,習之曰肄業。今人則稱在學校學習沒有畢業或尚未畢業的為“肄業”。

  據李經緯等《中國醫學通史·古代卷》載,明洪武二年(1369年),明政府曾下诏令,“凡軍﹑民﹑醫﹑匠﹑陰陽諸戶,許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明代開始施行的醫戶制,指令凡從醫者要求世代為醫。但因醫生的社會地位卑微,收入菲薄,是以想方設法逃脫醫戶之籍的醫學世家也不少。

  筆者結合書中描寫推斷,何姓老人應該是位世醫,他的兒子何岐軒可能是通過醫戶制的考試,或者通過捐納得到“冠帶醫士”學銜,卻不給俸祿的醫官職位。說自己是太醫院出身的蔣竹山,或許隻是參加過太醫院的考試,未被錄用,以此炫耀而已。書中說他曾“串鈴兒賣膏藥”,指的是他走街串巷的鈴醫生涯。同僚何千戶學生的相識劉橘齋,是專治瘡毒的醫生。因探親住在他的家裡,是給西門慶醫治男科病的外地醫生。

  除此之外,書中還寫了吳道官、劉婆子、薛姑子等道士僧尼兼營醫藥,三姑六婆們接生、針灸、施藥的具體場景等,為我們了解當時民間的醫藥衛生習俗,市井百姓求醫飲藥的生活方式,留下真實的記載。那位在玉皇廟“又行醫,又賣卦”的道官吳宗哲,在西門慶病情加重,屢經數位醫家診治無效後,吳月娘請他來府中診疾算卦。吳道官診了脈象後說:“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是太極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他口占了一律韻文:“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尿血與白濁,燈盡油幹腎水枯。當時隻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從中醫學的角度解讀這首七言詩,可以看作是一則簡明扼要的詩體醫案:西門慶患病的病因、病機、症狀、預後都叙述得絲絲入扣,合情合理。一個貪戀女色,飽醉行房,嗜食壯陽藥的縱欲者,精血虧損,元陽虛弱,出現了血精、白濁、眩暈、水疝、疳毒等諸髒虛損濕毒的症狀,伴有緻命的并發症。病情已至此,即使神醫扁鵲再生,恐怕也難挽沉疴。另外,書中的理發師小周兒給西門慶篦發、清除耵聍又兼施行按摩導引術,而且用的是一種理療器械——木滾子。總的來看,位于大運河鈔關的清河縣,惠民藥局的醫官,諸位民間醫生和兼營施藥針灸的道尼姑婆,以及兼行按摩的理發師等,構成了當地醫藥衛生的時代縮影。

  醫家校勘:考釋與補遺

  那位吹噓自己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的趙龍崗,自述讀了一大堆古今醫著方書。筆者注意到,無論是詞話本還是繡像本以及張評本,東垣勿聽子都沒有點校為東垣、勿聽子,注解誤為一個人。李東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勿聽子則是明代醫家熊宗立。

  熊宗立(1409—1482),名均,字宗立,又字道軒,号勿聽子,出生于醫學世家,其祖父熊鑒精于醫藥。熊宗立自幼多病,喜讀醫書,從祖父學醫,後又随劉郯學習校書、刻書、陰陽、醫蔔之術,深得其奧旨。熊宗立得家傳師承,學術底蘊頗為厚實。他結合祖傳醫術,從事醫療和醫書的撰著、校注、刻印工作,進而成為一位整理出版醫學書籍的刻書家和醫學家。熊氏從明正統丁巳(1437年)至成化甲午(1474年),從事醫學研究37年,編著、點校的中醫著作達24種,其中校勘整理醫書11種,注釋及增補醫書7種,自撰醫書6種,合計182卷,内容涉及《内經》《難經》《傷寒論》等中醫經典著作的釋疑解惑之作及脈學、中藥、婦兒科臨證醫學著作。他采用多種形式編注印行,如類證、俗解、注釋、附遺、補遺等,是福建曆史上自編自刻醫書最多的醫家。其著有《勿聽子俗解八十一難經》《王叔和脈訣圖要俗解》《類編傷寒活人書括執掌圖論》《黃帝内經素問靈樞運氣音釋補遺》等。

  趙龍崗所述說的醫藥方書中,大多是熊宗立編校刊刻的系列典籍。這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習醫者所學中醫藥經典的現狀,也反映了熊氏校勘刊行書籍流行的實況。其中的《丹溪纂要》系明代成化年間的醫家盧和于1484年編纂的《丹溪先生醫書纂要》兩卷,以簡稱《丹溪纂要》刊行;《潔古老脈訣》指的是金醫學家張元素的《潔古注叔和脈訣》;《加減十三方》是明代婺源名醫朱日輝以儒理權衡醫理編著的驗方書;《壽域神方》是朱元璋第十七子甯王朱權(1378—1448)所輯錄的單驗方;《海上方》是宋代錢竽托名孫思邈編撰的方劑書,載錄實用藥方,簡便易施。

  這些醫藥典籍方書,包括宋代和金元四大家的名著,以及當代名醫的著述,大都在詞話本成書之前,這為金學研究中的成書斷代提供了中醫文獻學的索引。趙龍崗表述的,應該是自己在攻讀勿聽子即熊宗立刊刻的王叔和、李東垣等醫家的著作。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王府醫藥,除了趙龍崗提到的《壽域神方》外,還有朱橚的《救荒本草》《袖珍方》《普濟方》和《保生餘錄》。朱橚(1360—1425)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子、明成祖朱棣的胞弟。永樂元年(1403年),朱橚請畫工将414種可食用植物繪圖成書,編成《救荒本草》刊行。明代著名學家徐光啟(1562—1633)曾把該書全文收入他的《農政全書·荒政》中。針對屬地缺醫少藥的現狀,朱橚組織良醫正李佰等人編寫了友善實用的家傳效方《袖珍方》,共收錄3000多個單驗方,僅在明代就被翻刻了十餘次,備受醫家推崇。永樂四年(1406年),朱橚領編的《普劑方》刊行,是中國醫學史上著名的方劑專著,原作168卷,後來《四庫全書》改為426卷,分成217類,共788法。全書共載方61739首,繪圖239幅。内容包括總論、髒腑身形、傷寒雜病、外科、婦科、兒科、針灸等。總結了明以前的臨床治療經驗,保留了宋元醫家散佚的醫書内容,是醫學文獻的集大成之作。

  醫藥歌訣:移植與編輯

  美國漢學家韓南博士曾對《金瓶梅詞話》所引用的小說、話本、戲曲、史書、詩詞等溯源探究,認為這些引文,“形成文學小古董的怪異集合”。縱觀書中與中醫藥有關的詩詞、歌訣的移植和編輯,屢見不鮮,構成明末這部寫實小說的另一特色。

  詞話本第79回,寫西門慶貪欲患病身亡。此回的篇首詩引用的是宋代邵壅的《仁者吟》:“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與其病後能求藥,不若病前能自防。” 從養生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中醫治未病學說的簡明注解,用在此回篇首,寓意深刻。

  蘭陵笑笑生寫活了江湖庸醫趙龍崗,他吹噓自己是三輩門裡出身,又遍讀杏林名家經典。第61回,趙龍崗治療李瓶兒的崩漏病卻露出馬腳,他說自己有一妙方,管情就好,“甘草、甘遂與硇砂,藜蘆、巴豆與芫花。人言調着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隻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何老人反問道,“這等吃了,豈不藥殺人?”告訴西門慶這趙搗鬼賣杖搖鈴,專在街上哄騙行人。

  “十八反”是古人總結的用藥禁忌,最早見于金元四大家之一、攻下法宗師張子和的《儒門事親》。歌訣曰:“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貝蔹及攻烏。藻戟遂芫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書中趙龍崗羅列違反藥物配伍禁忌的毒藥,卻說能治療婦科崩漏症,蘭陵笑笑生以幽默辛辣的筆墨,寫活了杏林庸醫的形象。

  詞話本第85回,寫胡太醫給潘金蓮開了下胎藥後,吟了一首西江月的詞:“牛膝蟹爪甘遂,定磁大戟芫花,斑毛赭石與碙(硇)砂,水銀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帶淩花。更(石)燕醋煮好紅花,管取孩兒落下。”詞中所詠的實際上是婦科妊娠禁忌用藥,而他開的下胎的“紅花一掃光”,推測就是用其中的藥物配伍的。

  檢閱中醫文獻,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杲的《珍珠囊補遺藥性賦》中,載有妊娠用藥禁忌歌:“蚖斑水蛭及虻蟲,烏頭附子配天雄;野葛水銀并巴豆,牛膝薏苡與蜈蚣;三棱芫花代赭麝,大戟蟬蛻黃雌雄;牙硝芒硝牡丹桂,槐花牽牛皂角同;半夏南星與通草,瞿麥幹姜桃仁通;硇砂幹漆蟹爪甲,地膽茅根都失中。”明代醫家張介賓的《景嶽全書·婦人規》和劉純的《醫經國小》中,也載有妊娠藥禁歌,内容與李杲所收錄的大緻相同。詞話本胡太醫的這首西江月,應是作者對此妊娠禁忌歌内容化裁後的再創作。

  一部現實主義的世情小說,蘭陵笑笑生描摹了一幅晚明社會的生活畫卷。其中生老病死、求醫施藥的細節,值得從中醫醫史的角度探究。

作者/原所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