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使奶奶

有天早上帶孩子趕火車，想不到堵車很嚴重，眼看就要趕不上了。到火車站時，時間很緊，我急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隻好飛快地取了票，一手提行李，一手拉着孩子在站台上飛奔，還好最後趕上了。坐在車廂裡，喘息逐漸平息下來的我，卻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再仔細想想，就想起了我奶奶在六十多年前的一趟火車出行，和我現在差不多的年紀，一樣是去蒙自，一樣帶着孩子，不過不是一個而是三個；行李也帶的比我多得多，因為熱心，還幫親戚朋友帶了總共二十三樣行李。一個小女人，穿着旗袍，帶了那麼多的行李，還有三個孩子，十歲，六歲和五歲。更糟糕的是，她在一個小車站下車給孩子們買雞蛋的時候，火車居然帶着她的孩子們和行李開走了，她一邊大叫一邊追，最後實在追不上了，隻好癱倒在地上無助地哭泣起來。

雖然那時候是民國，但是還是好人多。最後是站台的排程緊急通知了火車司機，在下一個站把孩子們和行李放了下來，寄宿在車站附近的一家人家裡。而她也在車站裡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又坐上火車，才和孩子們重逢。

想起這個個子小小，其貌不揚的婦女，讓我不禁微笑起來，因為她從來沒有害怕過困難，總能苦中作樂，給人溫暖，哼着小曲，保持微笑。

她無父無母，靠姐姐一家長大，居然能夠自由戀愛，嫁給一個先做藥鋪小夥計，後來當上了郵差的窮小夥，這在那個時代真是很少見的。因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此後很多年裡的貧窮、窘迫，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每個月從菲薄的生活費中寄四分之一給婆婆，還要負擔比自己小十二歲的小叔的生活，她從來沒有不耐煩過；婆婆的挑剔和暴躁，讓她的妯娌們都無法忍受。她卻沒有半點不滿；貧困的生活，長期都在和錢不夠用做鬥争，她的巧手總是不停勞作，讓孩子們幹幹淨淨出門；家裡的桌布、蚊帳襪子，都帶着更新檔，可是永遠都補得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她去買菜，總是為了省五分錢，甯可跑兩個菜市場，詢問無數的菜攤。奇怪的是賣菜的小販，從來沒有瞧不起她，總是滿臉堆笑和她寒暄，在小鎮上，她的人緣好的驚人。

她永遠都在任勞任怨地為全家人忙活，每次逢年過節，孫子們自己玩，兒女們打麻将，她總是在竈台邊上，變魔術似的變出一碗碗美味菜肴來。不但手藝高明，還很能統籌，總是用有限的經費，滿足大家對美食的需求。在那個物資匮乏的年代，她的想象力讓人歎為觀止，記得有一年春節，她用極低的價格買了一整個豬頭，自己又鹵又煮，最後硬是奉獻出了整整七八個菜，吃得大家都滿意極了。夏天全家人去周邊的水庫遊泳，她會事先準備好涼面和作料，讓每個人遊完泳後就可以吃上一碗爽口的涼面，周圍的人跑來圍觀，也想買一碗，結果才發現是家庭涼面，都羨慕無比。

她非常愛孩子，每次我們去看她，她都早早地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然後說：“難怪我早上就聽到喜鵲叫…….想不到你們就回來了。”奇怪的是我也在那個房裡住很久，從來沒有聽到過喜鵲叫。難道那喜鵲隻住在她的心裡面？她沒什麼錢，别人送給她的糕點、糖果，她都舍不得吃。為了防老鼠，她總是放在一個籃子裡吊在高高的屋頂下。等到我們回去了，才拿出那些略有些幹癟的水果和糕點，一點一點分給我們；每天的下午是小孩們非常期待的時候，她保留着老派昆明作風，總要給小孩一點“晌午”來吃，要麼是點水果，要麼是塊糕點，要麼是碗涼面，有時候她實在沒有東西奉獻，她會煮一鍋洋芋，讓我們撕了皮打蘸水吃。總之是花樣百出。以緻于在多年後，我都會遺憾——再也沒有人那樣寵愛我了。

閑暇的時候，她總是積攢大堆的舊衣服，先耐心地把能夠使用的最大面積先剪下來，剩下的剪成很多小小的三角形。大塊的布是拼接起做坐墊的背面，前面則用小塊的三角形拼成漂亮的幾何圖案，邊上的更小的三角是用大三角折疊兩次做成的，用來裝飾，同時也可以使坐墊的牢固程度增加。精美的坐墊是送給親戚朋友的好禮品，因為一針一線，非常細密，幾乎可以和縫紉機媲美，很是耐用。她總是一邊縫紉，一邊唱歌、講故事和謎語。她是解放後才脫盲的，那些故事都是她小的時候，聽的書或是看的滇戲和花燈。奇怪的是，一個從沒念過書的人，隻憑一次的記憶，怎麼能記得那麼多的老故事，老謎語呢？她也很會繡花，雖然沒有學過美術，但是她知道怎麼搭配顔色“鮮亮”，從她那裡，我得到了最初的美育知識。在我幼年的日子裡，生活平靜而豐富，有一個個天仙配、女驸馬、嶽飛傳的故事，還有一個個精美的坐墊。就像她那一針針細密的針腳，耐心平和，潤物無聲。

我奶奶的善良，遠近皆知。見人帶笑打招呼，經常把鹹菜什麼的送給鄰居自然不在話下。記得小時候，經常有到爸爸的同僚，或是來辦事的陌生人扭傷了腳，奶奶就會打來一碗白酒，再找塊生姜，用火柴點燃白酒，抓着蘸了白酒的姜給那人揉腳，一揉就是半小時，還不斷地安慰他們。那時候，我不覺得這事有什麼特别偉大，因為總有不同的人來求她幫縫縫補補，請教她做菜的方法。可是當我長大成家後，才想到：是多大的慈悲心，才能讓你面帶微笑，放下滿屋子的家務活去捧着陌生人的腳揉搓半天？然後不求一點回報？可能隻有天使才會為别人的疼痛而感同身受吧！

特别是有一年國慶節，奶奶爺爺居然帶着我拿着掃帚和撮箕，打掃了我家門前的一整條街。街上人很少，大家都回家團聚去了。偶爾見到的一兩個熟人，奶奶和爺爺就微笑向他們打招呼。掃街的過程很長，大概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掃完。我當時真是不了解，又不會有人表揚我們，幹嘛費勁去掃大街？這個以農業為主的小鎮，明天的街道不是一樣又變髒了？這不是白費力氣嗎？但是很多年以後，當我看過了那麼多歌頌祖國的蒼白語言後，漸漸地明白了，這是用一種最樸素的行動表達對着祖國、家鄉的熱愛，以及把這種愛傳遞給後代，它發自肺腑，從不需要表白。因為奶奶總是很滿足，覺得今天比昨天好，新社會比舊社會好，安定的生活比什麼都好。在我成人後的世界裡，大家都在追求奢侈品、感歎命運的不公平，我不由地想，可能隻有天使，才能總是心存感恩，忍耐着貧窮，平靜愉悅地生活，哪怕這生活平淡無比。

我慶幸在我人生的開始，身邊有一個愛家人愛孩子并且愛鄰居愛國家愛生活的奶奶。也許我的人生裡注定有的路程趕得很辛苦，要奔跑要流汗，可是我願意盡力往前趕，即使很累、有負擔，也看不到什麼捷徑，我也要像她那樣不願停下來，繼續跑。因為有一個天使，她曾經面對那麼多的困難，甚至她的一個最聰明懂事的兒子國小剛畢業就夭折了，但是她哭過痛過之後又繼續站起來，在47歲的高齡又生了一個女兒；她的世界裡永遠隻有付出，不求回報；她哼的小曲永遠都充滿了喜悅和平和，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煩惱；她從不說教，隻是自己默默去做去忍受，但是她告訴我善良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也許她也還遠遠達不到天使的标準，隻不過曾經點亮過我心裡一盞小小的燈，告訴我即使看起來沒什麼希望，我也不應該停下來，要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