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樹下的情人》
《旅客》
《櫻桃的滋味》
◎梅生
日前,“電影大師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回顧展”亮相上海藝術電影聯盟。阿巴斯2000年之前執導,且都經過數字修複的22部短片或長作,集中面見中國觀衆,規模可謂罕有。不過這也隻是他創作的冰山一角,不足以引領觀衆抵達其自成一體的豐盈天地。
阿巴斯作為備受黑澤明、讓-呂克·戈達爾、馬丁·斯科塞斯等電影大師推崇的電影大師,創作涉獵除去電影,還有詩歌、攝影、繪畫與設計,均頗有建樹。他的藝術表達不僅勾連波斯文化敬畏自然與生命的傳統,更以孩童般的純淨目光,打量伊朗以及意大利、日本、非洲等國家與地區的現實土壤,揭示人類“生生長流”的證據。
談及藝術,阿巴斯曾說,“詩歌和電影、繪畫和文學,它們教會我很多東西,并将我引向新的方向,其中包含了美”。某種程度上,他的藝術作品,尤其那些使用精心設計的形式裝載簡單至極内容的詩意電影,也幫助無法“生活在别處”的普通觀衆,重新審視自身與日常世俗生活的關系,洞悉被灰塵蒙蔽的真相。這些真相由連綿的疼痛寫就,但是片刻的歡愉也會交替出現,正如他的一首短詩,“布滿地雷的地面/千百棵樹/開滿鮮花”(本文提及詩句均出自《一隻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
1
[信封上一張郵票 畫着一個大笑的小孩 那封信 來自一個憤怒的女人]
孩子是阿巴斯早期創作版圖裡的絕對主角。可是這類電影,并非傳統概念上的兒童片。紀錄片《國小新生》《家庭作業》、劇情片《體驗》《結婚禮服》、概念短片《課間休息》《有序與無序》等,鏡頭對準的雖說多是孩子,但孩子隻是他用于探讨兒童教育、公共秩序、階級差異等社會議題的“由頭”。不過,展現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沖突時,他的立場非常明确,堅決地站在兒童這邊。
他不少電影裡的孩子,既天真爛漫又固執獨立,與滿面愁容的大人形成鮮明對照。他們無法了解成人制定并遵守的社會規則,隻會聽從本心,用自由質樸的觀念指導行動的腳步,去做他們認為必須完成的正确事情。常被大人教育的他們變相告誡大人,應該學會從或明或暗的規則中掙脫出來,以簡單直接的方式與他人及世界相處。
早在1970年的處女作短片《面包與小巷》裡,阿巴斯便用一則寓言告訴觀衆,孩子難以依靠成人的幫助,化解人生路途上的危險,隻能自己想辦法應對。小男孩手拿面包、腳踢石塊回家時,被小巷深處沖他吠叫的狗擋住了去路,他嘗試跟在戴着助聽器的老人身後躲過一劫,但老人很快進了家門,狗依舊盤踞在前方。男孩急中生智,撕下一小塊面包讓狗享用。狗瞬間與他成為朋友,搖着尾巴護送他回到家中,并在他家門口蹲下,等待下一個兒童。
此後,兒童在求助成人無望或者被成人刁難的情況下,以或頑皮或執拗的方式獨自上路,成為阿巴斯多部電影的主題。
1974年的《旅客》,熱愛足球不愛學習的小城男孩卡齊姆,是父母頭疼、老師讨厭的“壞小孩”。為了看一場在德黑蘭舉辦的伊朗國家足球隊的比賽,他偷竊父母的錢财之外,還與好朋友合演雙簧戲碼,用一台功能已然損壞的相機,借拍紀念照的名義,騙取不少比他們年幼的國小生的零用錢,同時賣掉了自己視若珍寶的足球和微型球框。一番折騰,他湊齊了路費與門票錢,半夜瞞着父母坐上了開往首都的巴士。
1987年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伊朗偏遠山區柯蓋爾的國小生艾哈邁德準備寫家庭作業時,發現把同桌穆罕德的作業本帶回了家,想起課堂上老師就穆罕德的作業問題發出的嚴厲警告,如果穆罕德再因寫作業犯錯誤,就會被學校開除。他雖然不知道穆罕德的家庭位址,仍然決定要把作業本還給穆罕德,并向母親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但母親認為他在編造外出玩耍的借口,不但沒有答應,還給他安排了各種雜活,打亂他寫作業的節奏。母親讓他去買面包,他靈機一動,拿上穆罕德的作業本溜出了家門。
不過與《面包與小巷》裡男孩輕松地化險為夷相比,這兩部影片中的小主人公沒那麼幸運。他們在困境面前吃了不少苦頭。卡齊姆沒能通過售票視窗買到球賽門票,花高價從黃牛手中拿到入場券。比賽進行時,疲憊不堪的他正與一群底層勞工一道,躺在球場附近的草坪上酣睡。艾哈邁德在他與穆罕德的村莊之間兩次往返,問了許多路人,終究沒能找到穆罕德。大風肆虐的冬夜,他忍受着寒冷、饑餓與困意,完成了兩份家庭作業。
人生路上充滿坎坷,付出不一定就會有回報。阿巴斯似乎在用影像,提醒憑借一條門縫張望社會的孩童,注意外面有個殘酷的世界。然而與此同時,他也向小朋友指出,心懷善意、心無雜質地活着的必要。《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也有男孩遇狗的一幕,但情節走向與《面包與小巷》截然有别。帶着艾哈邁德尋找穆罕德的空巢老人,雖然沒能讓艾哈邁德如願以償,卻帶領他從狗的身邊走過,并送了他一朵無名小花。而次日老師檢查作業時,遲到的艾哈邁德及時給穆罕德遞上作業本。惶惑不安的穆罕德逃過了老師的懲罰,也看到了那朵夾在作業本裡的小花。
由是,阿巴斯雖然自稱無法進入羅伯特·布列松營造的光影世界(他說看過的電影隻有50部,特别喜歡的僅有費德裡科·費裡尼的《大路》與《甜蜜的生活》),但需要承認的是,他的小主人公與布列松鏡頭下的成人,屬于同一類人。《死囚越獄》中的弗朗西斯、《鄉村牧師日記》中的年輕牧師,都在難覓希望的迂回道路上,做着并不渴求他人認同的孤膽騎士。
2
[當我回到出生地 一棵棵桑樹 正被相識的人 砍掉]
阿巴斯中後期影片考察的對象,分為兩個層面:一是人類社會裡的成年男女,他們逐漸取代兒童,成為他作品的主角;二是自然景觀下的動物、植物與看似無生命的物件。
《生生長流》《随風而逝》《十段生命的律動》裡尚有兒童的身影,兒童也依舊在用他們的方式,娓娓道來讓成人羞愧的樸素真理,但《特寫》《橄榄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合法副本》《如沐愛河》等,說的卻是世界各地的成年人的困惑。這些困惑帶有普遍性,既有緊密關聯社會現實的物質與情感問題,也涉及生與死的意義。
每個成年人曾經都是兒童,可悲在于絕大多數成人,早已不具備用簡單的方式、樂觀的态度解決麻煩的單線思維,熟練掌握的技能往往隻有無事生非與小事化大。《橄榄樹下的情人》中的女子,雖然像男人愛她般愛他,但囿于家族信仰與社會習俗的限制,一直沒有回應男人的求婚。《櫻桃的滋味》中男人的身份與自殺的原因,阿巴斯盡管沒做交代,但他一心求死,仍然看得觀衆心有戚戚,禁不住結合自身的經曆,猜測他遭遇了怎樣的難關。
或許正因成人與兒童屬于泾渭分明的兩類物種,阿巴斯後來的電影,結局常是開放式的,不像早中期的影片,有着明确的指向。《橄榄樹下的情人》中那對一前一後穿過茂密橄榄叢林的男女,可能成了夫妻,也可能就此别過。《櫻桃的滋味》中的男人是否走出了黑暗,也有兩種甚至多種答案。
《伍》《24幀》等影片,則讓地球上的各種物體,避開人類的視線,在天地間自生自滅。《伍》裡的第一段影像,呈現三個岩石上的海鷗蛋,被起伏不定的海浪吞噬的過程。海浪在阿巴斯2017年的遺作《24幀》裡,也把一根樹枝,沖斷成為一長一短的兩截。
本質上,上述兩個層面屬于同一緯度。人類與社會、自然本應和諧共處,但成年人的貪婪,總在破壞社會機制的運轉、自然生态的循環。《24幀》裡被汽車的緊急刹車聲吓跑的群鳥、随着電鋸聲倒地的參天大樹,與《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被奔赴城市生活的親朋抛棄的老人、展現波斯文化傳承卻漸漸無人問津的手工木門,《生生長流》裡被城市工程師嫌棄的鄉村風景、高處才有的手機信号等,一起說出伊朗群眾乃至人類整體,當下的生存圖景。
阿巴斯創作主旨的改變,一方面與他後來離開效力多年的伊朗青少年教育發展協會(該協會合作的首位電影導演是阿巴斯,制作的首部電影是《面包與小巷》,推出過《小鞋子》《白氣球》等衆多兒童片佳作)有關,也是1979年爆發的伊朗革命以及緊随其後的多年混戰,改造社會結構、影響藝術家表達的必然結果。
但與創作較為激進、直面現實之痛的其他伊朗藝術家——比如《電影萬歲》《純真時刻》的導演莫森·瑪克瑪爾巴夫、《一次别離》《推銷員》的導演阿斯哈·法哈蒂等相比,阿巴斯又顯得十分溫和。他從沒正面渲染過戰亂與苦難,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鄉村,借助尚且未被人類毀壞的山丘、麥田、樹林、道路等風景,抒發對于國土的熱愛。
3
[風 朝着 它想去的方向 把鳥兒吹往 它不想去的方向]
創作手段上,阿巴斯擅長将紀錄片的紀實與劇情片的虛構共冶一爐,為的是從尋常現實中,萃取出閃光的真實。他認為:“真正的紀錄片并不存在,因為現實不足以成為建構一部電影的基礎。拍電影總是包含某種再創造的元素。每個故事都含有某種程度的編造,因為它會帶上拍攝者的印記。它反映了一種視角。”
《伍》中海鷗蛋被大海吞進腹中的經過,并不屬于上天眷顧的如實記錄,而是阿巴斯與同僚對着無數枚鵝蛋拍了八個小時,又花四個月将有效素材剪輯成十幾分鐘成片的結果。
他的“鄉村三部曲”,形成了虛實結合的套層結構。1992年的《生生長流》,作為阿巴斯化身的導演,在1990年的伊朗西北部大地震過後,帶着兒子前往重災區之一的柯蓋爾,希冀找到《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扮演艾哈邁德與穆罕德的兩位小演員。他們在沿途看見的不止地震的殺傷力,還有劫後餘生的人們重建家園的信念。忙着架天線收看世界杯的村民,失去50餘位親人仍然按照既定計劃完婚的一對男女,都讓父子倆,尤其是父親感慨又感動。
兩人是否找到兩位小演員變得不再重要,廢墟中已有勃勃生機。就像秋冬季節遷徙的鳥兒,雖然飛離北方屬于不得已,但它們剛在南方落腳,便會勤奮築巢安家。
1994年的《橄榄樹下的情人》,可以視作《生生長流》的“幕後紀錄片”。男女主角從《生生長流》的片場走出,新婚夫妻的關系便宣告結束。他在戲裡按照導演的要求對她“發号施令”,戲外卻無人将他指導,隻能“低聲下氣”一遍遍央求她勇敢接受他的愛意。而為劇組搬運鮮花道具的兩名男孩,盡管沒有表明身份,但觀衆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正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的那對朋友。
阿巴斯1990年取材自社會新聞的《特寫》,愈發讓人真假難辨。失業勞工薩布齊恩是導演莫森·瑪克瑪爾巴夫的忠實觀衆,他認為莫森的電影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照亮了他那貧困不堪的生活。他冒充莫森并在取得一家富人的信任之後,俨然真的成了一名導演,忘我地投入進與這家人排練新電影項目的工作。同時,他也用假身份,獲得這家人的金錢資助。幾天後,薩布齊恩的真正身份被一名周刊記者曝光,他被送上法庭。
《特寫》拍攝薩布齊恩的受審過程之外,阿巴斯還找來這家富人、記者等當事人,與薩布齊恩一起“複現”了事情的經過,并讓莫森介入其中。薩布齊恩得到富人全家的原諒,走出法庭大門,看到站在門外等候他的莫森時,激動地抱住偶像失聲痛哭。緊接着,莫森用機車載着薩布齊恩前往富人家,并在路上幫他付錢,買了一盆粉紅色的菊花。
有趣的是,莫森1996年執導的《純真時刻》,也在當事人的參與下,再現了某個充滿悲劇色彩的曆史情境。當事人記憶深處象征對抗的手槍與匕首,最後被扮演他們的演員,換成了具備和解意味的面包與小花。
回到《特寫》。結尾薩布齊恩和莫森在路上斷斷續續的交談,屬于阿巴斯的有意而為,為的是避免煽情,給聽不明白的觀衆留出深入思考這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的空間。
至于帶給觀衆的啟示是什麼,阿巴斯并沒言明,而是将其藏在跟着機車拍攝薩布齊恩和莫森的汽車的車鏡之中。作為曾在《生生長流》《橄榄樹下的情人》《十段生命的律動》等多部阿巴斯電影中出場的重要道具,車鏡除了提供另一種觀察靜止與流動的風景,或者說日常生活的角度,啟發觀衆從細節中發現生命的真谛,也讓記錄與虛構、電影與生活、導演與觀衆、表面與真相,構成鏡像關系。
這是《特寫》以及阿巴斯的諸多電影,遠比新聞報道或者現實人生真實動人的根本原因。他以攝影機為筆,改寫了電影的叙事法則,循着我們習以為常甚至已然麻木的語境,遇見書寫渴望與夢想的全新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