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作者:喬土(中國作協會員)
一
要說起來,謝奶奶是真的愛出門。年輕時,她工作的機關,經常需要派人出差,上司一般都是安排男職工去,哪次非要女職工去時,大多女職工也都是想方設法找各種理由推脫不去。
謝奶奶卻相反,每次總是第一個積極報名,然後也想方設法找各種非去不可的理由,努力争取那為數不多的名額。她這樣争取來的出差機會,曾讓謝爺爺異常惱火,以至于多年以後,謝爺爺無數次拿這事調侃謝奶奶:“我看你不是真心為工作,其實就是想找個理由出門去。”
聽了這話,謝奶奶也不反駁,而是開心地笑起來,像個孩子似的滿臉歡顔,接着就滔滔不絕地講起當初出門時的種種見聞與感受。
雖然愛出門,謝奶奶卻一輩子沒去過很遠的地方,尤其是和謝爺爺結婚後,出門的機會更是變得越來越少。家庭、工作、公婆、兒孫……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用她的話說就是,大空沒有,小空不斷。但她總是能從這些小空中找出一些機會,一有時間就溜出門去。即使到小區邊的馬路上溜達一會兒,也是讓她愉悅的事情。
就這樣,一晃多年,謝奶奶就老了。
插圖:郭紅松
老了的謝奶奶,身體大不如前。特别是謝爺爺去世後,她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尤其是腰和雙腿,活動時間稍微一長就難受,有時她出門走上十分鐘,就感到鑽心的疼痛。身體不是很好的謝奶奶放下了所有的事情,唯獨對出門這事仍情有獨鐘,她走不動了,便希望謝依明能經常開車拉着她出去轉一圈。
“趁現在還能動,出去看看吧。”謝奶奶說,“要不,說不定哪天就再也看不到了。”
謝奶奶的話,讓謝依明聽了很是難過。作為謝奶奶唯一的兒子,謝依明心裡很清楚,母親是喜歡出門的。但問題是,謝依明工作很忙,沒有太多時間拉着謝奶奶出去看看。他在一家私企做中層管理工作,上上下下一堆事兒,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有時忙起來,連周末和節假日也不能休息。是以,謝奶奶每次都這麼說,這麼說的次數一多,謝依明也就有些不以為意了。
等到謝依明終于有一天醒悟過來,要帶謝奶奶出去看看時,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這時的謝依明忽然想明白了,這個世界留給謝奶奶的時間可能真是不多了,畢竟是這個歲數的人,身體又差。是以,他便懷着愧疚的心情盡量滿足謝奶奶的要求,每個星期天,都盡可能地開車帶她出去轉一轉,看一看。
但這個時候的謝奶奶已經不适合出遠門了,即使是坐車,她也不能堅持很長的時間。謝依明每次拉謝奶奶出去,最多走上半個多小時,就得停下來讓她下車休息一下。然而即便是這樣,謝奶奶對出門這事仍樂此不疲。一到星期天,就早早地起床,吃一個雞蛋,喝一杯牛奶,然後對鏡梳妝、打扮齊整,拄上拐棍、提上馬紮,坐到門口等着謝依明開車來。如果哪次碰巧謝依明有事實在走不開,謝奶奶就會像個孩子似的一天都沒個笑臉,接下來一個星期也就會沒個笑臉。
二
因為去不了太遠的地方,謝依明一般是拉着謝奶奶在縣城周邊的景點轉轉看看。他們有時去長春湖,有時去牟氏莊園,也有時去天崮山。山是爬不上去的,謝依明就在山下找個空地把馬紮放好,讓謝奶奶在那裡坐一會兒,看看遊客與山景。但每次坐的時間稍微一長,謝奶奶就會催促謝依明:“可以了,可以了,我們這就走吧。”于是,謝依明就扶她上車,然後又走。
霞城就那麼大,景點也就這麼多,去過幾次後,謝奶奶的興趣明顯有些低落。謝依明便不再拉她去景點,而是去縣城周邊的村子與鄉鎮轉轉。果然,地方一換,謝奶奶的興緻又高漲起來。
經常出門,他們便會經常遇見一些稀罕的事情。
有一次,他們路遇了兩隻打架的山羊。兩隻山羊互不相讓,把頭緊緊地抵在一起,忽而你退我進,忽而我退你進。雙方僵持良久,戰鬥開始更新。一隻山羊高高躍起前半個身子,将頭狠狠地砸下;另一隻山羊也不退縮,以頭相抗。兩隻羊相撞,發出“砰”一聲悶響,鮮血順着一隻羊的彎角流了下來。接着兩隻羊再躍起,再相撞,很快就把白色的羊毛染成一片血紅。
謝依明看着挺稀奇,便掏出手機,準備拍視訊發個朋友圈。謝奶奶卻于心不忍,一邊拿起自己的拐棍驅趕它們,一邊嘴裡不停地勸說着:“哎呀呀,别打了,别打了。”但兩隻山羊根本沒把謝奶奶放在眼裡,依然拼死對抗。謝奶奶有心無力,隻好大聲喊謝依明快來幫忙。謝依明順從地放下手機,出手将兩隻羊驅散。
還有一次,他們恰逢一支送葬的隊伍。
謝依明本不想停車,但這支送葬的隊伍實在是太浩大了,男男女女上百人,綿延逶迤近百米,稀稀拉拉地走出村口,跨過公路,向路對面的山上走去。謝依明隻好停下車來,等那些人群緩慢地通過。恰好謝奶奶也累了,謝依明就把她扶下車來,讓她坐在路邊,與人一起旁觀這支送葬隊伍。
從旁觀人的講述聲中,謝依明這才知道逝者的身份并不顯赫,是一位農民,隻是年歲夠大,九十九歲。以這樣的一個高齡離世,是一件自然而又值得慶幸的事情。是以在送葬的人群中,并不見特别悲痛的人,有人臉上反而時不時地露出一絲笑意來,親友間也都是一邊不緊不慢地走着,一邊聊着日常的話題,神色自然而親熱。可以想見的是,在稍後的賓客宴上,這些來參加逝者葬禮的人更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天南海北地胡吹亂侃,好像他們參加的根本就不是一場葬禮,而是一場歡快的聚會。
送葬的隊伍終于過去了,謝奶奶卻固執地坐在路邊不肯上車。“再看一會兒。”她說。謝依明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看的,卻也隻能依她。
老人葬在了一個西向的山坡上,那裡已經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幾十個墳頭,周圍是成片的松林與槐樹。午後的陽光灑下來,透過茂密的樹葉,如金子般星星點點地蓋在了老人泛着新鮮氣息的墳墓上。謝依明忽然想起上一次與謝奶奶路過外公家墳園子時的情景。
三
那次出門,謝依明本來是計劃好了的。在前一天夜裡,他忽然夢見了一個有些破落的村莊,在村莊陳舊的街巷裡,一個白衣少女在飛快地跑動着,像飛一樣。醒來後謝依明記起了那個村子的名字叫鄒家莊,這是謝奶奶的娘家村。而那個少女,依稀正是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謝依明從未做過如此奇怪的夢,他不知道這個夢預示着怎樣的未來,心裡卻突然産生了帶謝奶奶回一趟鄒家莊的想法。
鄒家莊離縣城并不太遠,大約有四五十裡地的樣子,但謝奶奶卻有三十多年未回去過了。自從她的兩個兄弟相繼離世後,謝奶奶就再沒回過那個村莊。謝依明猜想,謝奶奶一定是非常願意回去看看的,畢竟,那裡是她的出生之地。
謝依明事前沒有告訴謝奶奶自己的計劃,他想給她一個驚喜。他裝作無意似的,将車子開上了去艾山的公路。鄒家莊就在艾山前,是去艾山的必經之地。他們的視線裡很快就出現了一座高高的山峰,謝奶奶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問:“那是不是艾山?”
“是。”謝依明說。
謝奶奶有些興奮,說:“我說怎麼看着那麼熟悉,還真是艾山。”接着謝奶奶就絮絮叨叨地給謝依明講起自己年輕在家時,去艾山上拾燒柴的故事。這下輪到謝依明有些吃驚了。艾山離鄒家莊有五六裡地,是霞城的第一高山,近些年搞旅遊開發,山上修了道路、台階,謝依明曾和朋友結伴爬過一次,他空手上去一趟,下來幾天腿都發軟。而謝奶奶卻要從那上邊挑下一擔柴來。
“是有現成的燒柴嗎?”謝依明沒話找話,問謝奶奶。
“哪裡有喲,”謝奶奶說:“要到林子裡去尋,有時還得爬到樹上去,把幹樹枝折下來。”
謝奶奶說着往事,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問謝依明:“咱們不是要去那裡吧?”
謝依明笑着說:“再往裡走一走,就到鄒家莊了,咱們去看看你的村子好不好?”
謝奶奶說:“不去。”
謝依明說:“為什麼不去?您都有多少年沒去鄒家莊了。”
謝奶奶卻仍然說:“不去,不去。”
謝依明不以為意,還是往前開着,但謝奶奶接下來的反應,卻讓謝依明始料未及。就在車子眼看就要駛上鄒家莊的村口時,謝奶奶突然尖聲叫了起來:“不去,我不要去!我們走!”
謝依明吓了一跳,他沒想到母親的反應如此強烈,他不敢再違謝奶奶的意思,将方向盤一扭,車子拐上了另一條路,快速地繞村而過。他偷眼看看謝奶奶,卻見她腰闆努力地挺直,表情嚴肅,目不斜視,仿佛一旁的鄒家莊根本不存在似的。直到車子駛過村莊,謝奶奶的腰身才一下子癱軟下去。
謝依明想,謝奶奶可能是累了,想要停下車。謝奶奶卻說:“别停,走。”謝依明不明其意,卻也隻好繼續往前開。又開出不遠,謝奶奶才說:“停下吧。”
謝依明停下來。他打開車門,把謝奶奶攙扶出來,放好馬紮讓她坐。謝奶奶沒有坐,而是把身子靠在車子一側,眼睛望向遠處的一面坡地。謝依明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也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
坡地上有一處果園,果園裡的蘋果正值成熟季節,紅豔豔的,很是誘人。果園的旁邊卻是一處墳地,墳地上長滿了雜草,偶有幾朵紅色的野花立在草中,顯得格外紮眼。謝依明沒有看出那裡有什麼特别之處,對謝奶奶說:“坐下來歇一會兒吧。”
謝奶奶沒坐,又看了兩眼,說:“走吧。”
他們便繼續走。良久,謝奶奶忽然開口道:“剛才那片坡地,是你外公家的墳園子。”謝依明一驚,猛地停下車,詫異地看看謝奶奶,謝奶奶卻神色如常。
謝依明從沒來過外公家的墳園子。他也沒見過外公和外婆,他們都在謝奶奶還很年輕時,就早早地去世了。謝依明扭過頭去,想再仔細看看那片坡地,卻發現那片坡地早已躲到了山後。
“你外婆、外公都埋在那上面,”謝奶奶說,“你舅舅也是。”
“您怎麼不早點說?”謝依明說,“您早點說的話,我扶您上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謝奶奶似乎有些乏力,說,“一輩一輩的,都一樣。”
四
謝奶奶去世前到過的最後一個村子,叫後許家村。
後許家村是一個三面環山的小村子,早些年是有名的貧困村。這兩年,通過新農村建設,村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街道幹淨整潔,河水清澈流淌,家家門前屋後清清爽爽,村中院落古樸雅緻。山牆上、街巷中也都畫滿了各種喜慶的壁畫……昔日破敗的村莊如今煥然一新,成了遠近聞名的美麗鄉村,每天都有無數遊客前來參觀學習。
謝奶奶對後許家村的變化很感興趣,村委會前的那個花圃更給了她驚喜。花圃裡的花色品種多達幾十種,它們姹紫嫣紅,花團錦簇,讓謝奶奶一時忘記了身體上的不适,在花圃裡轉來轉去,流連忘返。謝依明也覺得那些花兒真是好看,但除了雞冠花、四季菊等幾個常見品種外,其他的花自己一個也叫不上名字來。
那個時候,謝依明不會想到,這竟然成了謝奶奶最後的旅程。從後許家村歸來,謝奶奶就一病不起,她再也出不了門了。有一次,謝依明執意要抱她到車子裡去,她死活不允。
“趁現在天好,出去看看吧,”謝依明說,“說不定哪天就下雪了。”
“不用看了,”謝奶奶說,“該看的我都看過了。”
謝依明無言以對,他的心裡真是難受,他後悔沒早早拉謝奶奶多出去轉幾次。
很快,到了傳統的送寒衣的日子,按照慣例,謝依明要回老家給謝爺爺墳上送寒衣。他出門時,謝奶奶忽然說:“你從老家回來時,順道去趟後許家村,給我弄些花種子回來。”
“你要花種子幹什麼?”謝依明好奇地問。
“等我死了,你把它們撒到我的墳上,好看。”謝奶奶笑眯眯地說。
謝依明沒有說話,他認為謝奶奶這話太不吉利。他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送完寒衣後便直接回來了。謝奶奶說:“花種子呢?”謝依明這才想起,又不好說忘了,隻好撒謊說:“人家說花種子還沒成熟呢,等熟了我再去弄。”
謝奶奶看了謝依明一眼,不說什麼了。
轉眼就下起了小雪。謝奶奶對謝依明說:“下雪了,那些花兒怕是被壓到雪下了,花種子再不弄下來就捂爛了。”
謝依明說:“沒事,我已經讓朋友去弄了,等他下次來捎給我。”
春節過後,謝奶奶突然有些不省人事了。在她彌留的那幾天,大部分時間她都是昏迷着的。謝依明天天守着謝奶奶,幻想着會有奇迹出現。果然,一天上午,謝奶奶忽然睜開了眼睛。謝依明驚喜地叫了聲:“媽。”謝奶奶卻沒有應聲,而是慢慢擡起一隻手說:“把那些花種子給我,讓我摸摸它。”
花種子還沒有弄回來,謝依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慚愧地把自己的手遞在了謝奶奶手中,謝奶奶毫無溫度的手指,在謝依明的手背上摸來摸去。
沒出正月,謝奶奶便去世了。在埋下她的那天,謝依明忽然想起了花種子的事情。第二天,他匆匆跑了趟後許家村,包了一包花種子回來,全部撒在了謝奶奶的墳頭上。
當天晚上,謝依明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埋下母親的那片山坡上,忽然出現了一片盛開的花海。花團錦簇間,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女在其中跑來跳去,很是好看。
醒來後,他淚流滿面。
《光明日報》(2025年04月04日 0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