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鞍華對張愛玲,仿佛有着某種執念。
前有《傾城之戀》《半生緣》,今有《第一爐香》,因為這部電影,這位74歲的導演被諷刺到體無完膚。
沒人知道,此時此刻的許鞍華在想什麼。
或許,投入電影本身就是一場賭局。
她的電影很溫情,關注着普通人的命運。她電影裡的人,始終帶着異鄉人不停漂泊的疏離與失意。
可又有誰知道,她的心裡,也藏匿着酸楚的故事。許鞍華出生于遼甯鞍山,童年時期在澳門生活,之後在英國讀書,又回香港拍戲。
對她來說,哪裡都不是故鄉。
“異鄉人”這三個字陪伴了許鞍華的前半生,孤單一人,行走千裡。在門與門之間颠簸,在城與城之間折騰,不必問她為了什麼。
她窮盡半生隻想當一個旁觀者,卻偏偏是個局内人。
遷徙多次的人,落身不論何處都是羁旅,一生漂泊都未曾有家。
隻是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失去。
許鞍華一輩子沒有結婚,與90多歲的母親租住在香港北角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用她的話表達為“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援”。不買房不買車,大大方方地擠地鐵,她潦倒卻是體面的。
她說自己嫁給電影,不後悔。
許鞍華,是有資格輕描淡寫的。
許鞍華在熱鬧的香港電影圈,像個怪人。
她常年留着一個齊耳蘑菇頭,腳踩素布鞋,總是煙不離手。
身材微胖,那張臉已經不再年輕,也從不施脂粉,時常緊鎖的眉頭昭示着主人内心的界限分明。
她的孤獨如同她的電影鏡頭,每每飽含着一種對故鄉的渴望,卻又彌漫着永遠找不到家的絕望。
2017年,就算在《明月幾時有》這樣的抗戰電影中,許鞍華也絕不上演刺激的血戰場景,多的是葉德娴與周迅扮演的母女二人的戲份。
在昏黃不定的燈光下,兩人對桌吃晚飯,一小碗南方米飯配上半個南瓜,聊着外界亂世的變動,也聊着家長裡短。
2017年電影《明月幾時有》方母(葉德娴 飾)與方蘭(周迅 飾)劇照
戰争這樣的宏大叙事,消解在平淡的煙火氣中。
女兒方蘭有着抗戰的理想主義,做着地下情報,方母最後也走上了這條道路,不為成就偉大的人生,隻是心疼女兒過于辛苦,最後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
多年以後,在曾經戰火紛飛的香江,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流亡之處已是煙火人間。
電影《明月幾時有》劇照
一切好似從來沒有發生過,隻有一個叫彬仔的計程車司機還記得往事。
他曾經是方蘭的學生,後來加入了遊擊隊,抗戰勝利後為謀生開起了計程車,時代變遷下的普通人,都過起了嶄新的人生。
一群跨世紀的老人,或悄然擠上公共汽車,或蹒跚走在街巷裡,最終彙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沒人知道他們曾經的身份。
許鞍華說,他們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
她自己也有出鏡,在冰室裡,許鞍華背對着鏡頭,與梁家輝做通路。
最左側白色衣服背影,為許鞍華
影片最後,講完往事的梁家輝,顫顫巍巍地起身,匆忙地走回計程車,挂上暫停服務的牌子,駛入香港的車水馬龍中,最後消失在霓虹深處。
電影《明月幾時有》截圖
留在原地的許鞍華,也在傍晚時分走進人群。
中年人的滄桑中,總有一種無言的傷痛,許鞍華的電影總是透着一股異鄉人的漂泊感,她自己本身卻甚少對外暴露自己内心的孤獨。
在許鞍華一個人的電影江湖中,沒有血肉模糊的恨意,隻有溫和的悲憫。
衆所周知,張愛玲的文學作品,是很難被影視化的,許鞍華偏不信邪,她選擇迎難而上。
前有《傾城之戀》《半生緣》,今有《第一爐香》。
10月22日,由許鞍華執導的電影《第一爐香》如期上映,講述了女學生葛薇龍被姑媽梁太太利用,與花花公子喬琪喬關于欲望與糾纏的愛情故事。
所有的觥籌交錯,不過是末日前的狂歡。
這部電影編劇王安憶,攝影杜可風,音樂坂本龍一,擁有強大的幕後班底,演員由馬思純、彭于晏、俞飛鴻、範偉等人主演。
許鞍華将張愛玲的書中人變為影中人,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風暴。
電影《第一爐香》劇照
最大的莫過于是關于選角的争議,馬思純與彭于晏被觀衆們認為與原著背道而馳,演出一股“純愛故事”的青春疼痛質感。
作為導演中最懂張愛玲的許鞍華,影片是關于女性對愛情困局的叙事,許鞍華擅長用特寫表現失落與空虛。
她看張愛玲,看到的不是人性的涼薄與尖銳,而是人的漂泊與身份認同。
許鞍華的童年時代是不快樂的,對此她一直耿耿于懷。
後來,她坦言自己當時的不快樂,也許是因為有一個不快樂的媽媽。
“她總是在想念日本,總說要吃日本菜、看日本電影。不過,後來她真去過一次日本,發現什麼都不一樣了,回來就絕口不提了。”
童年與母親影響着許鞍華之後的創作,她後來的電影裡,母女關系一直是她求索的主題。
小時候的許鞍華與母親
她的父親曾是國民黨文書,這個身份注定了這一家人飄搖不定的命運。
許鞍華至今都不知道,哪裡是自己的故鄉。
她出生于遼甯鞍山,兩個月大時,跟随父母移居澳門,最後定居香港。許鞍華在一個舊式家庭中長大,因祖父與父親都愛好古典文學,她從小讀了很多書。
直到15歲那年,許鞍華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日本人,“每個人都說她是東北人,我一直以為她不會講廣東話,又沒讀過書,是以不太認得中國字。”
年輕時的許鞍華,眉目清秀,一雙眼睛裡滿是靈氣,書卷氣濃。
年輕時的許鞍華(前面)與家人
1972年,她從香港大學英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系獲文學碩士,随後再次踏上另一個異鄉,去到英國倫敦電影學院攻讀電影專業。
其實在父母的期待中,許鞍華應該成為一名醫生,可她卻沉浸于電影的光影世界。
年輕時的許鞍華
直到今天,談起在英國進修電影的日子,許鞍華還是會留戀,那是屬于她的白衣飄飄的年代。
她擁有年輕、嶄新的臉,整個人卻有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靜。
後來,每當回憶起那段時光,許鞍華都确鑿無疑地說,那是自己人生中真正的黃金時代。
1975年,學成回到香港的許鞍華最初進入電影圈,是作為一代電影宗師胡金铨的助手,起點非常之高。
“别的女人可能對談戀愛更感興趣,而我卻覺得能當導演很威風。”
1979年,許鞍華小試牛刀,執導了電影處女作《瘋劫》。
這部由趙雅芝、萬梓良、張艾嘉主演的驚悚劇情片大獲成功,奪得多個獎項,這部電影被看作是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
1979年電影《瘋劫》劇照
胡金铨曾經寫給許鞍華一封信中的一段話,對她影響深遠:
“如果有一天,在外國的影展裡,我們不需要用中國的絲綢、瓷器,或古董來吸引外國人,而是拍一些水準非常好的戲,那樣中國的電影就成功了。”
這封信,許鞍華儲存了二十多年,之後的她拍的所有電影都在關注中國最普通的人群,沒有氣勢宏大的場面,隻有溫情的小人物。
許鞍華的朋友圈藏着香港影視圈的黃金時代。
由左到右:許鞍華、林青霞、徐楓
其中劉德華是最為濃重的一筆,他曾說許鞍華是自己最大的恩人。
這種緣分源于1982年的電影《投奔怒海》,彼時的劉德華還是一個新人,面臨無戲可拍的窘境,是許鞍華向他伸來的橄榄枝。
這部文藝電影,講的是七十年代越南排華事件,透過一位外國記者的鏡頭,悲憫地記錄着關于人性的災難。
劇本有7萬字,卻是一個沒有經曆過政治動蕩的人,關在書房中寫出來的,聽了上百遍的《安魂曲》,香港人驚覺未來自己的命運,或将如越南難民般投奔怒海。
電影中,有遙遠的自由,也有通往人性之路的仁慈。
1982年電影《投奔怒海》祖明(劉德華 飾)劇照
該片成為香港新浪潮的經典力作,并獲得1500多萬港元的票房,重新整理本地文藝片票房紀錄。
這部電影是由知名影星夏夢投資拍攝的,而《投奔怒海》的電影名則是夏夢的傾慕者金庸想出來的。
劉德華憑借此片獲得當年金像獎最佳新人提名,随後演藝事業扶搖直上。
這是劉德華的電影處女作,出道即巅峰。
他将對導演許鞍華的伯樂之恩,默默記在心中。
劉德華與許鞍華
導演陳嘉上曾說:“香港電影之是以能夠撐着,是因為我們還有王家衛、許鞍華,而不是因為有我和王晶。”
這句話,足以說明許鞍華的功力不一般。
令人唏噓的是,在《投奔怒海》之後,許鞍華陷入到一段長達十年的低潮期。
在許鞍華二十幾歲時,她迷戀上兩位民國女作家的書,一位是張愛玲,另一位是蕭紅。
關于張愛玲,許鞍華之前已經拍過《半生緣》與《傾城之戀》。
1984年,她拍攝《傾城之戀》,周潤發出演男主角南洋華僑範柳原,缪骞人出演女主角白家六小姐白流蘇。
許鞍華直言那是個因為一座城市淪陷,進而成全了一對“狗男女”的故事。
1984年電影《傾城之戀》範柳原(周潤發 飾)與白流蘇(缪骞人 飾)劇照
電影上映後,惡評如潮,忠于張愛玲原著的許鞍華懊惱不已:
“《傾城之戀》最大的教訓,是我沒抓住作品的精神,那個作品的精神其實是很西方、很諷刺的,而不是纏綿的大悲劇。節奏處理得過慢,這明明不是一個纏綿的故事,不知怎麼會被搞得很纏綿。”
許鞍華對張愛玲的文學作品,有着某種執念。
十三年後,她用自己的叙事方式拍下了《半生緣》,由黎明與吳倩蓮分别飾演男主角沈世鈞和女主角顧曼桢。
1997年電影《半生緣》顧曼桢(吳倩蓮 飾)與沈世鈞(黎明 飾)劇照
梅豔芳則飾演顧曼桢的姐姐顧曼璐。
梅豔芳與吳倩蓮 劇照
在許鞍華的鏡頭下,這是一個迥異于從前香港電影中的上海景象,不再燈紅酒綠,不再繁華。
她拍工廠裡女工面無表情的臉,昏黃暗淡的路燈下欲說還休的戀人身影,飄着油條豆漿熱氣的街巷,那是一種将個人命運包裹在時代洪流中的緊張感。
吳倩蓮飾演的顧曼清冷善良,遭受過苦難後的自尊與獨立令人尊重,眼神中都是戲。
1997年電影《半生緣》顧曼桢(吳倩蓮 飾)劇照
溫吞的黎明非常适合出演這位書卷氣撲面的沈世鈞,那種美好的脆弱感,一碰即碎。
他們的愛情如冬天裡渺小潔白的雪花,經不起世俗的沖擊,結局可想而知,兩人相愛在一起過,最後還是分開了。
許鞍華最擅長描寫細節場景,當顧曼桢從醫院逃出來後,在學堂教書。她手拿書本教孩子們讀《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
一字一句,呈現的都是遭受巨大傷害後,顧曼桢凄苦的真實内心,給觀影者一種悲寥感。
電影中有一幕場景,沈世鈞在冬天的黑夜,照着手電筒尋找顧曼桢的紅色手套,找到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喜歡一個人也不過是這樣了,而再喜歡又能怎麼樣。
這部電影最令人痛心的一句台詞,莫過于影片最後,顧曼桢與沈世鈞在熟悉的地方重逢,物是人非,她道出的那句:
“世鈞,能再見面已經很好,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1997年電影《半生緣》沈世鈞(黎明 飾)與顧曼桢(吳倩蓮 飾)劇照
兩個人的緣分很淺,淺到隻能用其半生。
那不是悲劇,而是人生。
影片上映後依舊反響平平,許鞍華陷入了沉默,她認為感覺很對。
1997年電影《半生緣》劇照
在之後的創作生涯中,許鞍華仿佛總在受挫。
除了張愛玲的兩部小說改編電影,還有一部便是她的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講述的是許鞍華當年與母親從隔閡到了解的曆程。
可是在自己内心再如何翻江倒海,在旁觀者看來,都是平淡無味。
意料之中的是,許鞍華的《客途秋恨》票房撲街。
1990年電影《客途秋恨》曉恩(張曼玉 飾)與葵子(陸小芬 飾)劇照
導演王晶甚至送上嘲諷:“誰願意看一個胖女人和她媽的故事。”
他能說出此番言論,并不奇怪,王晶的電影永遠活色生香,性感美女撩動着男人們的荷爾蒙。
但在許鞍華的電影裡,你永遠都看不到性。
她很窮,旁人勸她去拍商業片讓自己好過些,許鞍華又不肯迎合。
如此窘境,導緻她尋求資金愈發困難。
直到1995年,電影《女人,四十》橫空出世,将許鞍華再次送到成功之巅。
1995年電影《女人,四十》阿娥(蕭芳芳 飾)劇照
影片聚焦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在柴米油鹽、家庭瑣事中表現世态炎涼,人情冷暖。
在平淡之中,擁有真情動人的力量,這部電影橫掃當年各大電影獎項,還将主演蕭芳芳送到柏林影後的寶座。
電影中有一段對話,蕭芳芳飾演的阿娥反抗的那句話,也是導演許鞍華内心所想。
“你最大的幸福不是做我老婆嗎?”
“上班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樂趣,我嚴重警告你,我怎麼也不會放棄的!”
1995年電影《女人,四十》劇照
正如許鞍華事先并沒有預料到,《女人,四十》會如此受歡迎,她同樣也不知道自己的那部電影會被市場所接受,這些她都不在意。
作為一位文藝片導演,她的電影作品閱聽人面相對較少,票房與口碑往往不成正比,叫好不叫座的電影時常會發生。
面對票房慘淡的困境,許鞍華最初會感到沮喪。後來,她漸漸走的時間長了,明白最後定會水落石出,拍好戲是最重要的。
2008年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上映,講述了一對普通女子的生活故事,就像大部分同個時代的人一樣,過着平凡的日子,折射出天水圍生活裡的刺與溫情。
2008年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劇照
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是沒有人會替她拍電影的,但是許鞍華會。
許鞍華對香港社會某些群體的關懷,從未消失,她想要将自己心底感動的東西,通過電影準确無誤地表達出來。
時代在瘋狂的物欲加持下,越來越快。許鞍華選擇逆流而上,她的電影越來越慢。
在主流充斥着感官刺激的香港電影圈,許鞍華的溫吞顯得不太讨喜,她的克制與分寸感傾向于中年人的複雜氣質。
她的電影作品,有着同一種共性,那就是關注普通人的命運與瑣碎生活,有人的味道。
“我一直在拍電影,不是刻意去搞什麼社會課題,我隻是對人物命運比較關注。”
于是在2012年,有了劉德華與《桃姐》。
許鞍華與劉德華在《桃姐》拍攝現場
劉德華是個懂得感恩的人,當許鞍華四處碰壁時,曾心灰意冷不想再堅持拍文藝電影,劉德華對她說:“你本來是鳥,你不要學遊泳,你不是魚,找到自己。”
30年後,許鞍華的文藝片《桃姐》很多人都不看好,劉德華自己出資3000萬,自己當男主角,零片酬出演。
最後這部溫情的電影,讓劉德華拿下雙金影帝,讓導演許鞍華第四次拿下金像獎最佳導演。
劉德華說:“導演說了一句話,我蠻痛的。她說,我好久沒有足夠的錢來拍戲了。”
這是一部極為溫情的電影,葉德娴飾演的桃姐從13歲開始到一戶姓李的人家做傭人,伺候了李家老少5代人,也将第二代少爺羅傑撫養成人。
2012年電影《桃姐》桃姐(葉德娴 飾)與羅傑(劉德華 飾)劇照
桃姐終生未嫁,無兒無女,将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這家人,對羅傑的照顧與叮囑像是面對将要離家遠行的小孩。
桃姐對羅傑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你忙吧,不用常常來看我。”
在桃姐的最後幾年,羅傑将她視為母親,拉着老人家的手去餐廳吃飯,點一條桂花魚,夾了一塊魚肚中間最肥美的魚肉到桃姐碗中。
兩人的相視一笑,是默契也是溫暖。
在桃姐生命的最後階段,羅傑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他平靜地向醫生交待桃姐的後事,看似冷靜地一人坐着吃面,但是他無法下咽,隔着螢幕也能感受到那錐心的痛。
在桃姐葬禮上,大家坐在一起,回憶這個女人的過往,電影沒有陷入到無限的悲傷中,隻有濃濃的溫情。
這也是許鞍華電影的核心。
年輕時,她拼命透過自己的片子讨論沉重宏大的命題,年老後,她更願意關注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和内心狀态。
“因為我也老了,65歲,單身,是即将孤零零老去的女人,桃姐經曆了我内心所有的恐懼。”
那年,許鞍華憑借電影《桃姐》,再次橫掃港台電影頒獎典禮。
在電影頒獎典禮上,劉德華含淚告白:“謝謝許鞍華導演30年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當演員,成為巨星。”
許鞍華與劉德華相視而笑,是惺惺相惜,也是患難與共。
許鞍華說,自己拍完《桃姐》後,已經不再害怕變老與潦倒了。
她釋懷了。
有兩位民國女作家,吸引着許鞍華那根敏感的神經。
前有張愛玲,後有蕭紅。
那是一位曆經坎坷的呼蘭河作家,才女的一生仿佛都在過冬天,短暫到隻有31年。
命運給予蕭紅超脫于常人的才情,卻也刻薄得很,吝啬到給她的溫暖轉瞬即逝,她的脆弱源于不想一人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電影《黃金時代》湯唯 飾演蕭紅
對于蕭紅,許鞍華有着自己的心念。
“她是東北人,我也出生在東北,她又是在香港過世的,是以我特别有親切感。”
從一場戰争到另一場戰争,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從一次破裂到另一次破裂,許鞍華說蕭紅的故事,她想了40年。
“從異鄉又奔向異鄉,這願望多麼渺茫,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蕭紅在電影中如此說道。
許鞍華在拍完《黃金時代》後,再次想起自己的童年與父母親的命運,她說:“其實我覺得流浪也好,漂泊也好,都沒什麼不好的,最起碼,他們是以度過了豐富的一生。
她稱這是一次偉大的嘗試,核心仍然是一部悠長的文藝片。
遺憾的是,蕭紅的故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共情。
2014年,《黃金時代》上映之後,票房慘淡,許鞍華在一場座談會上調侃自己:
“我真的不是什麼大導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為其中之一,但現在還不是,至于40年的拍攝生涯,有時就是為了糊口,要賺錢。因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沒有資格做舞女,于是就繼續拍電影。”
在她的心中,拍電影除了為了糊口,也是為了自尊,許鞍華羞于講一些拔高與渲染情緒的言語,盡量平實地表達,如同她的電影。
關于那個走遠的民國年代,許鞍華時常懷念:“那個時代是很殘酷的,很沉重的,現在這個時代表面是很輕松的,可是底下還是殘酷的。”
人文情懷,從未在她的電影中消失過。
湯唯、馮紹峰、許鞍華在電影《黃金時代》拍攝現場
許鞍華非常接地氣,她曾對要采訪她的記者說:“我這個人好普通,沒什麼好寫的啊。”
其實她自己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場傳奇。
作為“香港電影一姐”,她一輩子沒有結婚,與90多歲的母親住在香港北角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用她的話表達為“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援”。
不買房不買車,大大方方地擠地鐵,她潦倒卻是體面的。
許鞍華自己從未以藝術家自居,她仿佛習慣了讓自己處在難堪沖突的境地。
74歲的許鞍華将自己嫁給了電影,她對于人生困惑的追問都藏匿其中。
許鞍華的電影很溫情,曾打動無數人的心靈,她電影裡的人,始終帶着異鄉人不停漂泊的疏離與清冷。
許鞍華在電影《黃金時代》拍攝現場
可又有誰知道,她的心裡,也藏匿着酸楚的故事。她出生于遼甯鞍山,童年時期在澳門生活,之後在英國讀書,又回香港拍戲。
許鞍華符合我們對藝術家美好的想象,不為物欲與名望拍電影,有才華,卻始終保持自我懷疑,最後也隻能認命。
“作為一個電影人,我當然希望自己好過現在,死的時候好過現在。”
許鞍華與周迅在電影《明月幾時有》拍攝現場
許鞍華的電影,幾乎全程見證了香港電影的風雲變遷。
她拍電影42年了,從32歲到74歲,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都給了電影。她的電影,就是她的生活。她的高光與粗糙,她的完整與缺陷,都在其中。
當初與許鞍華在一起拍電影的那些夥伴們,有的去世了,有的已經退休。
她時常會想念當年,一起熱愛電影的那些老朋友們,那是這位“香港導演一姐”溫情靈性的品格。
她試圖用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笑,掩蓋真實的内心,那畢竟是許鞍華不願輕易展露的地方。
許鞍華說自己做人很失敗。
因為她的生活除了電影與看書,其他一片空白,沒有結婚沒有兒女,“很多人都有的經驗,我都沒有,有點虧了”。
她淡淡訴說着自己的缺憾,卻堅定地說自己嫁給電影,不後悔。
很多人對她走路印象格外深刻,劉德華說起來最為動容:
“山上拍戲,她總是走在前頭,哪管路程中跌了多少次,還是繼續走。其實她慢慢走,可讓我們趕上,卻不知怎的,總是那樣快。”
許鞍華走路如此之快,或許是這些年,她早已習慣獨自闖在前頭,比起與這個圈子同步,她更想一個人走在前面,内心時刻保持警惕。
七十多歲的許鞍華孤獨地坐在片場
在她的電影中,有各種各樣的愛情,許鞍華自己卻始終孑然一身,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電影。
如今的許鞍華已經74歲,在很多人已經頤養天年的年紀,她仍在光影世界裡尋找自我。
許鞍華的母親在她三十幾歲時,也不可免俗地催過婚,後來,日子長了,老人家對女兒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覺得你這輩子不适合婚姻。”
她聽到之後,沒問原因,隻是覺得非常有道理。
回顧自己的大半生,許鞍華說:“最悲傷的生活不過如此,最幸福的生活不過如此。是以,我覺得我的人生波瀾壯闊。”
在結束工作後,她會迫不及待地回到香港北角的家,那裡有與自己羁絆大半生的母親。許鞍華對張艾嘉說,她想用更多的時間喝酒、唱歌和跳舞,但這終究隻是“奢望”。
早些年,她與施南生出去喝酒,喝了幾杯後頗有興緻,許鞍華給朋友們背了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
自那之後,許鞍華的朋友們就不想讓她喝酒了。
張艾嘉與許鞍華
1990年,許鞍華執導的《客途秋恨》,講述了一對異國母女從隔閡沖突到彼此原諒的漫長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影是根據她真實身世經曆改編的,青澀的張曼玉身上有着年輕時許鞍華的影子,眼神中沒有戲份的味道,懵懂中帶着強烈的倔強。
1990年電影《客途秋恨》曉恩(張曼玉 飾)劇照
故事背景是巨大的國族傷痛,劇本落在母女關系的和解。
張曼玉飾演的曉恩,父母相識于戰亂年代,母親葵子是日本人,父親是國民黨文書,自己則是在英國修讀電影,學成後回到香港。
母女二人的隔閡,隻有在尋根的鄉愁中才得以緩解,“越親的越遠,越遠的越親”。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這部許鞍華的半自傳電影,有她的來處,本是客途的地方,最終成為歸地。
許鞍華回憶自己的童年與母親,“我一直覺得我媽媽就是一個流浪者,年紀輕輕離開了家,從日本到中國,從齊齊哈爾到沈陽、鞍山,再到澳門,最後落地香港,最終發現哪裡都不是故鄉。”
熱鬧都是别人的,許鞍華記憶中珍貴的影像,在别人的眼裡,不過是一閃而過的畫面。
曾經的鄉愁,都已成秋恨,許鞍華至今仍與九十多歲的母親住在香港北角的一個舊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家中還有一隻貓。
許鞍華與母親
在她住處附近的香港北角英皇道,有家蘭心照相館。
1954年,張愛玲居住在附近,那張睥睨衆生冷眼看世界的著名照片,便是在此地拍攝的。
張愛玲
三十年後,張愛玲在洛杉矶搬家整理行李,看到這張老照片,不禁自題:“怅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許鞍華與張愛玲來自相同又不同的漂泊年代,從異鄉到另一個異鄉。
許鞍華總是在暮色沉沉時,牽起母親粗糙的手,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
天黑得很快,大雁北飛的聲音飄搖而來,聽起來像是委屈的啜泣,在訴說一個說不清的痛處。
空蕩蕩的街,隻有許鞍華,和那個生了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