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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可DJ”​:土嗨神曲,如何成了新的流量密碼?

且不說國外各類歌曲的動感節拍,近期國内網絡上的熱曲如《失眠的夜》《解藥》《半生雪》等,它們的“DJ版”都要比歌曲本體更為脍炙人口。

另一邊,各種舊曲的DJ化,也成為短視訊中喜聞樂見的場面。抖音賬号“DJR7”編曲的《大地飛歌》《讓我們蕩起雙槳》等DJ音樂,幾乎占領了前段時間抖音背景音樂的小半江山。“不怕老歌土,就怕老歌帶DJ”,再離譜的歌曲,都可以制成DJ版,而隻要加上DJ,就仿佛擁有了流量密碼。

DJ版音樂的盛行,讓人感受到這種動感音樂形式的強大感召力。在DJ席卷一切的趨勢下,不妨繼續追問,為何現在的人們異常享受給歌曲“加DJ”?

所謂的“DJ版”,其實更多指歌曲的“電音版本”,也即電子音樂(electronic music)版本。DJ并非一種音樂風格,而是一類職業,全名為disc jockey,中譯“唱片騎師”。他們通常負責在電台或夜店中放歌、打碟。

由于這類場合的許多音樂都帶有電音的性質,能夠活躍氛圍,DJ和電音之間也逐漸有了共通性。在這裡我們讨論“加DJ”,其實是讨論電子音樂。并且,有相當一部分DJ版歌曲,由于其歡快、動感的氣息,大緻能夠劃分到電子音樂下的“電子舞曲”(electronic dance music)範疇——也就是常說的“EDM”。對電子音樂的解讀,自然成為破解這一文化現象的重要線索。

電子音樂:為什麼“萬物皆可DJ”?

要解答這一問題,需要從聲音的在場性談起。沿着現象學路徑,有學者強調音源的重要,也即聲音的“在場性”。這能夠追溯至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當整個世界的自明性已經被笛卡爾普遍質疑之時,隻有意識的在場,才能夠證明這個世界的存在。而聲音,正是意識在場的證明。法國學者德裡達在《聲音與現象》中便宣稱:“作為意識的在場的特權隻能夠……特别通過聲音被建立。”聲音變成了精神肉身存在的證明,當某個地方發出聲音時,就仿佛有一個活的意識在那裡,與我同在,與我共行。

然而,目前流行音樂的基本存在形式,則是“非在場”,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實際的真聲肉嗓擔當音源,聲音以模拟信号或數字信号的形式發出,它們變成了脫離音源的獨立存在。法國學者賈克·阿達利在《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中将機械複制時代的音樂特征稱為“重複”,唱片和音樂能夠将聲音通過技術手段複制到幾乎每個人的手中,我們打開耳機或音響就可以收聽到一模一樣的歌曲。前一段時間qq音樂釋出胡彥斌限量2001張的“數字黑膠”收藏專輯時,有人戲谑稱,都數字了,黑不黑膠有意義嗎?這樣的情形下,聲音不再是表達意識在場的獨一無二的存在,而是變成了一種工業産品、一種商品,一種可以被編輯的對象。

“萬物皆可DJ”​:土嗨神曲,如何成了新的流量密碼?

《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作者: [法]賈克·阿達利,譯者: 宋素鳳 / 翁桂堂,版本: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7年9月

當然,現象學中贊同聲音的“非在場”的觀點不乏存在。電子音樂先驅皮埃爾·費舍爾就認為,聲音的非在場其實是件好事,它能夠減少聲音各種外在因素的擾亂。不需要考慮聲音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而是專心聆聽聲音本身。這相當于給演奏者拉了張簾子,隻聽聲音。由此聲音變得純粹起來,形成“純粹的聲音”。這種思路被稱為“還原聆聽”(reduced listening)。

如果支援這種思路,不妨追問,“純粹的聲音”真的存在嗎?實際上,對聲音在場性的認同,無意間透露出這樣一種思路:聲音不隻是一種實體的聲波震動,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經驗性存在。人們對聲音的聆聽,還帶有沉澱在聲音中的曆史的“殘餘意義”:如果特定的聲音傳達着特定意識的在場,那麼“什麼樣的發聲體就該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即使是在非在場時代,這種經驗也無法被完全打破。現在社交網絡文字評論區流行的“你的文字怎麼可以發語音”便是一例,看到什麼樣的文字,便自動能浮想與之相關的聲音。比如,看到“山東菏澤曹縣牛皮666”幾個字,喊麥部落客大碩的經典聲音便自動呈現腦海。

音樂領域也不例外,優酷的樂隊綜藝《來自草莓星球的人》,第一期播出後就有不少樂迷認為“編曲不行”,有些人甚至可以說出樂隊應當改用什麼樣的吉他,使某段旋律保持在多少赫茲區間,能夠取得更好的效果——這種經驗判斷完全源于蘊含在聲音中的曆史性。也正如此,殘餘意義的存在,讓聲音發出者想傳達的意義與接收者的了解之間,永遠存在着錯位,純粹的聲音變得不可能。

“萬物皆可DJ”​:土嗨神曲,如何成了新的流量密碼?

喊麥部落客大碩,“山東菏澤曹縣牛皮666”

可這也是費舍爾探索電子音樂的原因。電子音樂徹底颠覆了人們的經驗,人們完全無法預測聲音從什麼樂器、人嗓發出,也根本無法預測下一個音會是什麼。電吉他、電子琴,這些插電的樂器讓耳朵失去了對聲音的既有判斷。1919年俄國人李昂·特雷門發明出世界上第一個電子樂器“特雷門琴”時,所有人對此大吃一驚:奇怪的外觀,詭異的音色,特殊的演奏方式,讓人們的經驗在此徹底失語。

而合成器、采樣器,這些讓生活中的一切聲音,哪怕是“非音樂”聲音,都可以變成音樂的一部分。響指、拍打、白噪音……幾乎一切聲音都已應用在各種歌曲之中,甚至連人聲都可以被大幅修改。也正是由于經驗的颠覆,電子音樂一開始被當做“噪音”來對待——《紐約時報》曾評論1953年巴黎電子音樂會,人們對種種電子聲音感到困惑,他們隻好将其比作列車進站、倒錯帶的錄音帶等嘈雜之聲。

電子音樂創造出本雅明意義上的“驚顫”效果,人們不得不應付着随時有可能到來的新聲音。但對于費舍爾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因為經驗的不可介入,作曲家可以随意運用電子元素和制作技術,制造自己想要的效果,并完全地将它們傳達給聽衆。聲音的編輯權完全在作曲者,是以“純粹的聲音”也就能夠被制造。

這正是電子音樂的強大之處:它可以囊括一切、替代一切,也可以修改一切。它讓音樂的表達變得随心所欲,而無需擔心其收集的聲音本身意義如何,以及它們對聆聽者制造了怎樣的經驗。

在痛仰樂隊還在為改編的搖滾版《紅豆》而備受争議時,電子音樂卻完全不擔心這種問題:它既能毫無違和地改造傲七爺《是想你的聲音啊》這種抒情慢曲,也能加持王赫野《大風吹》這類快歌,更能魔改《蜜雪冰城甜蜜蜜》這種魔性神曲。電子音樂的這一特征,造就了“萬物皆可DJ”的場面。

不過,在原理背後,我們還應當注意目前這些DJ歌曲的形式問題:這些DJ歌曲沒有生發新意義,而是抹除了意義。與其說電音介入這些歌曲是一種“還原聆聽”,不如說是一種“減少聆聽”——“reduced”也可譯為“減少的”。比如近期熱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原歌詞是這樣的: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着綠樹紅牆。

該曲本是1955年電影《祖國的花朵》插曲。稚嫩的童聲、舒緩的旋律,制造的是敬隊禮、額頭小紅點、脖戴紅領巾的童真形象,是純真者、奮進者,更是接班人。“讓我們”的句式,則呼應了電影内容:先進者幫助和改造後進者,共同建設國家。但是,DJ版以躁動的鼓點、喧鬧的混響,以及“蕩”字的急促重複,讓歌曲徹底空心化,變成了内含成人暗示的夜店嗨曲。歌詞是什麼并不重要,旋律如何也不在乎:沒有人關心将這樣一首兒童歌曲改造成此種形式“是否合适”。歌曲成為了一種純粹“嗨起來”“搖起來”的情緒傳達,除了搖頭晃腦的感染力,其已經變得一無所有。

意義沒有被修改,經驗沒有被颠覆,隻是“減少”了。不難發現,大多DJ版歌曲,就是一種無意義的“土嗨”。

土嗨:表演的内向化

正經音樂人似乎對土嗨格外厭惡。電音綜藝《即刻電音》第一期,大張偉将王繹龍表演的一曲《電音之王》直接淘汰,就是因為這首歌是土嗨。

“土嗨”很難被歸結為電子舞曲的某種具體流派。它們可能側重EDM house曲風,魔性的lead音色,“動次打次”的4/4拍鼓點,以及百用不厭的反拍貝斯,構成了一首土嗨的基本元素。許多土嗨歌曲的套路大同小異。DJ沈念所制作的歌曲中,大多呈現同一種編曲方式:一段急促的鼓點,接着進副歌,再接着是lead主旋律。很多時候光聽開頭,甚至不能區分自己聽的到底是《踏山河》還是《半生雪》。可不能否認,土嗨對大多數人都是易于接受的,并且,即使再怎麼厭惡,這種土嗨“甚嚣塵上”的趨勢也不可阻擋。

這一趨勢顯然跟短視訊的普及有關。短視訊的興起帶動了DJ土嗨歌的走紅,這些歌大多被用作背景音樂,要麼卡點換裝,要麼手勢舞,或者幹脆“社會搖”——制造氣氛,突出表演,變成了土嗨歌的首要任務。

在表演層面,電子音樂擁有着巨大的優勢。聲音擅長制造空間感。由于人們感覺聲音取決于自己的位置與周遭的環境,是以聲音天然是空間的攜帶者,甚至制造者。

而由于聽覺并不像視覺那樣清晰與精準,空間隻能以一種模糊的姿态在聲音中呈現,這就更造成了音樂對空間闡釋的想象力與創造力。音樂app中的“場景歌單”就側面展現了音樂對空間的制造:寫作業可以聽什麼歌,運動可以聽什麼歌等等。

“萬物皆可DJ”​:土嗨神曲,如何成了新的流量密碼?

大張偉在電音綜藝《即刻電音》。

然而,不同的音樂類型對空間的制造方式卻不盡相同。在《通過噪音聆聽:實驗電子音樂的美學》一書中,作者喬安娜·德默斯比較了交響樂與電子音樂的錄制方式。貝多芬的交響樂錄制會有一個相當明晰的前景,或者核心活動區域。演奏者與聽者的距離保持在5到30英尺,并根據聽衆耳朵的軸線來居中錄音裝置的位置,在技術上相應調整。由此,聽衆得到了如同交響樂現場的聲音體驗——聲音和自己有着一定距離,它被當做一個欣賞的客體,穩定而和諧。但電子音樂制造的空間截然相反,前景的存在被取消,聲音仿佛從很近的地方呼嘯而至,持續的鼓點與節奏占據了耳朵,調動你的五官,仿佛置身于迪廳現場,頭頂燈球閃爍,不由自主開始抖動搖擺。這是一種沉浸式的空間,特别是當土嗨歌曲中的意義已被抹除時,它便尤其适用于表演。

吊詭之處也在此,盡管土嗨歌曲能夠讓人盡興釋放自己的表演欲望,它卻制造了一個内向的表演空間。伴随着土嗨節奏,人們在抖音中的表演行為,大多隻是一個人的表現,占據着6英寸的手機螢幕,通過剪輯和合成技術來實作最終效果。很少有超過3個人的表演活動。盡管會獲得成千上萬的點贊與評論,但這些表演也不存在真正的現場觀衆。換句話說,這種空間和現實有着明确的區隔。

實際上,抖音裡的卡點、手勢舞或者各類“搖”,稍微觸碰到現實,就會表現出巨大的格格不入感。抖音部落客“王八卦”以頂着一張學霸的臉跳社會搖而出名,但這些社會搖在抖音中飽受歡迎,而受邀參加現場活動時則被網友評價為“舞姿尴尬無比”。抖音賬号“土味挖掘機”近期展示一男子向女子當面跳社會搖的視訊,被嘲諷為“是在指揮交通”——哪怕僅僅呈現一個觀衆的視角,這種表演形式也會顯得極為難堪。而最近由網紅“郭老師”等人帶起的公共場合尬舞行為也風靡一時,伴随着音樂《新歡渡舊愛(DJ版)》,一兩個人在人流前尬舞,這種尴尬感恰恰成為了表演的看點,還被稱為“社交牛逼症”。

不妨說,土嗨歌曲所營造的表演空間,是一種近乎純粹的“自嗨”,它拒絕一切除表演主體外的現實進入,隻是在螢幕之前享受無腦的表演快感。甚至可以說,土嗨歌曲都不能當做廣場舞的背景音樂。

這也正是土嗨所傳達的内涵——無意義的音樂,刨除現實的自嗨。對這種音樂的“上頭”,實際表現着大衆的心理症候。

沉迷土嗨,是抗拒也是逃避

音樂表達方式的特點以及人們對音樂形式的喜好,往往蘊含了一定的社會政治因素。在《噪音》一書中,阿達利認為,特别是在進入“重複”時代後,音樂“變成了獨白,它成為了一種孤寂的聆聽,儲存各種社會習慣”。目前的音樂也不例外。在目前内卷、孤獨等關鍵詞盛行的時代,人們對現實的信心與面對現實的能力似乎也在随之減弱。如果說搖滾一貫蘊含了人們對現實的抵抗與抗争,正如崔健在歌聲中的種種憤怒與嘶吼,那麼最近的搖滾作品似乎也顯示出這種抵抗的無力。抖音最近流行丢火車樂隊2011年的歌曲《火車日記》——那段激昂的小号間奏常常被用作背景音樂——歌詞是這樣的:

在窗外的理想,找不到進來的方向

不知道 那些困惑,是否和從前一樣

時隔十年後,這首“缺少沖勁兒的搖滾”再度翻紅,不由得顯示出人們對現實的一種态度。而民謠也在低聲訴說着都市生活的沉重與無奈。同樣是抖音流行的趙雷《鼓樓》,以一種異鄉人的姿态傳達出漂泊的艱辛苦楚:

我站在鼓樓上面,一切繁華與我無關

這是個擁擠的地方,而我卻很平凡

不過,這首歌在王赫野的改編下,已經變成了飽含小布爾喬亞情調的展示都市街景的浪漫曲調,王赫野版本《鼓樓》也大多被用來作為街景類視訊的背景音樂。但至少,這些歌曲尚且蘊含了與現實對話的欲望和反映現實的傾向。

可在DJ版土嗨歌曲中,一切與現實的連接配接都消失了。歌曲本身無意義,歌曲所展示的場景同樣極端内向。這似乎展現着聆聽者完全不願與現實接觸的姿态,他們甯願懸浮在半空顱内高潮,也不願停止躁動的節拍,看一看自身現實的處境。

事實上,DJ版歌曲的流行,似乎顯現出王力宏《我們的歌》中描繪的畫面:

如果現實太危險,隻有音樂最安全

帶着我進夢裡面,讓歌詞都實作

“萬物皆可DJ”​:土嗨神曲,如何成了新的流量密碼?

《隐在亮光之中》,作者: [英]迪克·赫伯迪格,譯者: 席志武,版本: 拜德雅 | 重慶大學出版社 2020年11月

這似乎是一種對現實的徹底躲避,卻同時,這又不妨被視為對現實的極端抗拒。如果我們将DJ歌曲的風潮視為一種社會亞文化現象,那麼這正是亞文化所展現的“一體兩面”。英國學者赫伯迪格在《隐在亮光之中》一書裡對當代社會的亞文化進行過這樣的評價:

(亞文化)是一個獨立的宣言、他者的宣言、異質文化的宣言,同時也是對匿名的拒絕、對從屬地位的拒絕。它實質上就是一種反抗。與此同時,它也是對無能為力的事實的一種确認,對無力本身的一種頌揚。

于是,土嗨風潮顯然呈現了一種這樣的心态:在這個充滿内卷的庸常社會,作為個體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沉浸在動感的節奏與電子音的律動中,假裝自己漲滿情緒,在幻覺中變成一個亢奮躁動的鮮活生命,以面對眼前這個世界。但這也恰恰表明,正是對現實的抗拒,是以我用盡全身力量,在拒絕着現實的昂揚節拍中顯露自己的叛逆,在幻覺中保持自我的生命力。

哪怕是一種幻覺,但至少讓我們能夠遠離壓力重重的現實,在這樣的歌曲中,自嗨一下吧——這份仍舊蘊含在歌曲中的沖動,大概是DJ土嗨最大的價值。

作者 | 王楷文

編輯 | 走走 申婵

校對 | 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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