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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崗荒坡,一個關于瘋子的流水賬一二三四五

作者:皇上您這脈象是有了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一</h1>

如果把時間倒推到20多年前,我的發小陳剛,毫無疑問是村裡的孩子王,一切少年們無聊活動的頭領。夏天摸魚、冬天打鳥,秋天偷西瓜,春天的時候,他甚至會無聊到帶着去我們北坡的亂墳堆裡燒荒:把廢舊的塑膠布纏着木棍上,用火柴點燃。火勢起來,木棒甩出,火把在空中飛舞,融化的流火随着火把的軌迹,星星點點落在枯草上,瞬間就形成一道火牆,引得大家拍手叫好。

如果這時候有父母恰好站在村子的房頂,他的目光就會越過平房群、越過村北的麥田、苟延殘喘的一道河、幹涸的二道河;再越過二道河北邊“春種一顆粟秋收十粒子”不太能指望的自留地,落在荒無人煙的北坡。北坡的西面是一個開荒種的一個大蘋果園,東邊是村裡的墳地群,中間是枯黃的草甸。荒煙彌漫中,有一群影影綽綽手舞足蹈的小瘋子。他低頭盤點自家院子,發現自己的半大小子不在家,就開始醞釀晚飯時打人的怒氣。

高崗荒坡,一個關于瘋子的流水賬一二三四五

除了清明節時的香裱和紙錢、帶有鐵絲網和狼狗的蘋果園,平日裡,北坡也隻有地下的祖先們了。夏天的時候,村裡發生一起小孩失蹤案件,這個孩子去地裡給家長送飯,走錯了道,繞上了北坡,最後飯盒和人一起不見了。在家長的眼中,每個從北坡下來的孩子,都是失而複得,需要給幾個耳光作為獎賞。然而一頓暴揍,怎麼能打消我們冒險的欲望呢?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5">二</h1>

秋天一個雨後,二爺爺家的老牛突然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從西鄉來了一個大神,讓二爺爺找5斤蠍子熬藥,以毒攻毒,死牛當做活牛醫,逆天改命。于是二爺爺偷偷以1塊錢1隻蠍子的重金,讓陳剛我們三個去北坡掀蠍子。并預付了幾包幹脆面和幾瓶汽水作為定金。(後來因為這件事,二爺爺差點挨了小東爸一頓揍)

這樣,我、陳剛、小東三個人嚼着面,提着汽水,穿過河道,穿過玉米地,上了北坡。亂石堆裡,是蠍子生長的最佳環境。我用一根粗木棍,一邊撬石頭,一邊打量周圍。腳兩邊的草葉上雨滴滾動,好像将要垂落的淚。遠處的斜坡荒草齊腰,墳堆凸起,像綠色巨人的眼;冷風吹過,草浪翻滾,總覺得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活動,若隐若現。我的心裡就有些發毛,覺得這種地方,還是滿目枯黃的好, 郁郁蔥郁的反倒透着未知;另外這種潮濕的天氣,也不像春天燒荒的時候,有烈日和大火給我們壯膽。

我偷偷的瞄了一眼陳剛, 反常的是,他格外的安靜。要知道平時我們在北坡上,他都是叽叽咕咕的說個不停,比如說:哪有什麼鬼啊?就算有,這都是我們的祖宗,他們怎麼會吓自己的子孫呢? 或者說“東子,你爸爸揍你的時候,你要跑啊。你不跑,你爸的面子往哪兒擱”。

作為一個頭目,演講和動員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

可是現在,他一句話的也不說,咬着嘴唇,身子還在微微的顫抖。我回頭看了看年齡最小的東子。東子倒是沒有什麼異樣,正在拿個一個鐵鉗子,把竄逃的蠍子一個個夾到我們帶過來鐵桶裡。我有點受不了這種寂靜,湊到他身邊,低聲問:咋不吭聲呢?冷?

他回頭看了一眼東子,向前走了兩步。我跟了兩步。

“你往二道河那邊看。”

我擡頭遠眺二道河。從北坡高地,到二道河,依照地勢一共有三個台階,每個台階一道草甸。除了草甸裡的墳頭,沒有其他東西。

“怎麼了?”

“你看到最近的草甸了嗎?” 他的聲音低沉到耳語,好像生怕驚動什麼東西。

這種竊竊私語,讓我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

上次給我類似驚吓的,是前街的翠翠姑。她和後村的一個小夥子談戀愛,被父母鎖在屋裡整整一年。再次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已經從紅潤苗條的大姑娘,變成了一個蒼白浮腫的大胖子;從隔着街道大聲爽朗的和人打招呼,到光天化日之下悄悄的繞到人家背後,臉對臉的竊竊私語。我就被吓到過一次。

實際上,翠翠姑精神失常失蹤後的屍體,就是在北坡的草甸裡發現的。想到這裡我更加害怕。

陳剛根本不看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不遠處的草甸,自說自話:

“你看到草甸裡的那個方坑了嗎?就是長滿草的那個。”

“你,你看到草裡面,伸出一雙手了嗎?”

我定睛一看,啊的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草坑裡,真的有一雙手在緩緩舉起!

聽到我的驚叫,東子跑了過來。

陳剛哈哈大笑。

“笨蛋,哪兒有鬼! 那是人,村東頭的瘋子,有慶。他在伸懶腰。” 我一下明白過來,被陳剛捉弄了。于是從屁股底下亂七八糟的抓起一把土,撒了過去。陳剛躲開,和我嘻嘻哈哈的打了起來。

陳剛有吓唬人的本領和天賦。有一個冬天的黑夜,晚自習放學的路上,他突然神秘兮兮的說,前面路邊有一團鬼火。我們定睛一看,遠處真的有一個火球在憑空跳動;就像電視劇《聊齋》片頭那個在空中飄來飄去的燈籠,于是吓得止步不前。後來才發現,那裡有一堵廢牆,牆後面有幾個老人在烤大火、聊天。我們看到的火球,隻是廢牆上有一個破洞,火光透過的錯覺。

和那次一樣,陳剛肯定是剛才在來的路上,就發現瘋子躺在草坑裡睡覺,于是早早醞釀了一個鬼故事吓唬我們。嬉笑一陣後,陳剛說,我們去看看瘋子吧。

“有啥好看的?我們快回去吧。” 我說。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在秋雨後無人的荒地裡,總歸是有些害怕。

“去看看,一會就回去。” 陳剛從地上撿起兩塊石頭,笑着說:“要是瘋子用手抓我,我就用石頭砸他。你們在後面掩護我。”

我和東子每人撿了兩塊石頭,保持幾米距離,跟在他後面。和南村的孩子們打仗的時候,我們就是這個隊形。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6">三</h1>

草坑裡果然是瘋子永慶,看見我們過去,興奮的哇哇大叫。他躺在草窩裡,頭發和胡子似乎比雜草還長,衣服已經髒的看不出顔色。身子旁邊放在一個黢黑的尼龍袋子。

“有慶,睡覺呢?” 陳剛站在草坑邊上,戲谑道。

“嘿嘿,嘿嘿。” 瘋子隻會傻笑。

“你那袋子裡,還有存折和金條嗎?”

“嘿嘿,嘿嘿。恁娘。” 瘋子說。

kao恁娘,陳剛回罵道:“永慶,你媳婦兒呢?”

“恁娘” 。

“永慶,你的架子車呢?永慶,你娘呢?你是不是把你娘拉丢了啊?”

“恁娘!”

最後一句話把永慶刺激到了。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抓起一根樹枝就要打人。

“進入戰鬥狀态,一級發射!” 陳剛見計策成功,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沖我們喊。

我和小東一起把手中的石頭扔了出去,想把他吓跑。但出乎意料的是,瘋子根本不躲避。有一塊石頭,正中他的額頭。

“蹦!” 血花濺起。瘋子臉上帶血,調轉方向,哇哇大叫着追我。“陳剛!小東!掩護!”

小東和陳剛在兩翼頻頻投擲石頭。

瘋子開始東奔西突。

這時候我看到不遠處的坡路上出現了一輛自行車,有一個人蹬的飛快,直上了北坡。隻留下了一個背影。

我感覺事情有點不妙。一年前挨我媽的一頓打,還記憶猶新。上次仍舊是我們手賤,去調戲有慶,不同的是瘋子用闆車拉着他老娘。結果是我們每個人被大人拖回家,暴打了一頓。我媽說我“沒良心”,然後打的最狠。

說起來瘋子娘死了以後,瘋子已近一年多不知去向了,我們也好了傷疤忘了疼。但是剛才騎自行車的人,如果晚上回村裡告上一狀,我們少不得要新賬老賬一起算。想到這裡我有點洩氣,沖陳剛高聲喊:别鬧了,我們走吧,往北坡上跑!

後來我們跑上了北坡。 瘋子在草甸上,成了一個小黑點。陳剛氣喘籲籲地問:“怎麼了?”

“你忘了,去年我們挨的揍?”

“熊包!” 陳剛說:“我早忘了。怕揍?”

“也不是,我覺得瘋子也挺可憐的。以前我家蓋房子的時候,他還過來幫忙呢。”

“前年我奶去世的時候,還借他們家的桌子辦酒呢。” 東子插話。

“沒勁”,陳剛對我們不屑一顧,但也沒有再多說:“我們逮了多少個蠍子了?”

“二三十個吧。還去逮吧?”

“算球。那牛可能早就死了,我們也拿不到錢。” 陳剛沮喪的說,“天快黑了,我們下去吧!”

“對,快回去吧” 東子聲音有點顫抖:“對面坡上有個人,一直在看我們!”

“好像是剛才騎自行車的人。”

“生人,不是村裡的。”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21">四</h1>

暮色和霧氣起來了,天地間像蒙了一層黑布。站在高坡上,看不到村子, 看不清楚二道河,也看不清楚對面坡上那個人的臉。我一邊下坡,一邊偷偷的打量着那個人,心裡有些緊張的想,但願他站着,看着我們走開,不要動。

但是事與願違,那人見我們開始下坡,也開始移動腳步。

我的心開始砰砰跳。企求他的方向不要沖着我們。

等我們走下坡頂,走到剛才和有慶打鬥的草甸時,那個人已經斜插了過來,攔住了我們。大約四十歲的樣子,下巴很大。

“你是陳剛?” 他笑眯眯的補充說:“你不認識我,我是北邊徐莊的。”

“什麼事兒?”

“大強找你,讓你去蘋果園。他弄了一筐蘋果,讓你帶回家。”

西坡的蘋果園是大強兩兄弟種的。

“哦,蘋果那麼貴,”陳剛說,“大強哥怎麼會送蘋果給我們?”

“是落果。”中年人說。

“走呗”,中年人一邊帶路一邊說:“昨天刮風,很多蘋果吹掉了。他撿了一筐子……你們走啊?”

中年人站住,回頭望着我們說,不太高興的說:“我還會诓你們?”

于是我們遲疑地跟上了。

“對嘛,有沒有這回事,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大強哥,自己咋不來喊我們呢?”

“他腰疼,昨天剪樹枝的時候,從樹下掉下來了。我剛好在園子裡買蘋果,他就讓我叫你們呢。”

“他咋知道我們幾個人在這兒呢?”

“你們都在玩兒半晌了。 站在北坡上,一眼就看見了。”

很快就走過了西坡,到了坡道上,已經能看到蘋果園。兩兄弟在果園四周栽滿了小楊樹,中間扯着鐵絲網,像個堡壘一樣,密不透風。

“快到了,” 中年人笑眯眯的說:“到了你們就知道,我沒有诓你們。”

“叔,” 陳剛熱絡的說:“你是徐莊的,你認識徐偉強嗎?那是我同學。”

“認識,認識,三河中學的嘛。”

又走了幾十米。到轉彎時,陳剛突然站住:“我們不去了,我們要回家。”

“咋了?就幾步路了。”

“我們就是不去了。

“你不要蘋果了?”

“我讓我爸晚飯後,騎自行車來拿。”

中年人突然轉身,把陳剛踹倒在地上:“去不去?給我走!”

陳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沖我們喊道:“快跑,他不是徐莊的,我們班沒有同學叫徐偉強,他是人販子!”

我的腦袋“翁”的一下,血一下子湧到頭頂,拔腿就跑。轉身的瞬間,餘光瞥到轉角的路上有一個貨箱車,旁邊還有一個人在抽煙。一瞬間很多事湧上心頭,包括夏天失蹤的孩子和村裡的很多傳言。

我們可能真的遇到人販子了。

我和東子跑了幾步,又回頭看陳剛。陳剛抱着中年人的大腿,帶着哭腔大聲喊:“快跑啊,回去叫人,叫我爸!”

我扭過頭,開始沒命地狂奔。

我聽見東子在我身後哭了起來。

我聽見中年在我身後沖着同伴喊“截止他們”,

我聽見風在耳朵邊呼呼地響。

我聽見幾百米外響起了追趕的腳步。

“來人,快來人啊” 我和東子一起喊了起來。其實我們知道,根本沒有人,呐喊隻是為了消除心中的恐懼。

我感覺我的短褲在往下掉;

我感覺我的涼鞋也掉了一隻;

我的腳被石頭硌的生疼。但根本顧不上。

我感覺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已經分不清是東子的,還是追趕者的。

“來人,快來人啊”

突然,兩個哭腔變成了一個,另一個變成哇啦哇啦。接着是身體被摔倒的地上的聲音,和咒罵的聲音。

“東子被抓到了!”

我想回頭看,但我不敢回頭看。我怕看到那可怕的一幕,雙腿會吓軟。

“你TM的給我站住!”

我聽到一顆石頭略過頭頂的聲音。

我的腿上一疼, 感覺到另一顆石頭的擦過。

追趕者一邊跑,一邊在地上抄起石頭遠端攻擊。我感覺他就在身後。

夜幕染色,遠處的燈火在眼前起伏。我跑過了三道草甸、二道甸,但是我覺得可能沒法跑回到家裡了。我爸我媽這會已經做好了晚飯,在院子裡擺好了桌子,拉開了電燈。再等上一會,可能就會從家裡出來,在村頭大呼小叫我的名字。可是,這會兒他們還不會出來。他們現在能出來找我多好啊,最好下午在房頂上看到我們了,現在就在不遠處,提着掃帚,準備見面就一頓暴揍。我這時候是多麼想家裡人過來揍我啊!

我想到了封閉黑暗的車廂、黑煤窯、殘手斷腳。

我聽到我的嘴裡哇哇的叫,應該是在喊“快來人啊。”

可是,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不,有一個人。跑過草甸的時候,我看到了瘋子。他正背着黑黢黢的尼龍袋,從草坑裡鑽出來。

“永慶爺”,按照輩分,我應該叫他爺。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誰還會在意,這跟稻草是瘋傻的,還是清醒的呢。

“永慶爺,有人抓我們,救我們”。我不管不顧地喊着。這時候,我感覺上後背一沉,然後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眼前一黑,栽倒在草堆裡。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27">五</h1>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了頭頂懸着溫潤的黃色燈泡。

沒有黑車廂,沒有黑煤窯。沒有壞人。圍着我的是爸媽、東子陳剛的爸媽。

還有陳剛、東子。看到我醒來時,他們喜極而泣。

“有慶爺救了我們” ,陳剛說。

誰能進入一個瘋子的世界?他是真的什麼也分不清,還是不願意厘清?當他看到自己村裡的小孩、後輩,遇到危險的時候,是憑借殘存的記憶,還是決心走出自己的牢籠,去保護他們?

當有慶丢下肩上的尼龍袋,上前去厮打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當東子脫身,跑回村子叫大人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人們抄起家夥,沖上北坡的時候,隻看到暈倒的我、和高坡上失魂落魄的陳剛。

地上,有一些紅色的背心布條。這是瘋子留給我們最後的記憶。

他吓跑了壞人,也沒有被抓走。他穿着被撕開的紅背心,扛着尼龍袋,袋子裡面裝着外人不知道有啥意義、對他卻很珍貴的零碎,一路向北走了。大人們追到徐莊岔道時候,有人說見他經過,卻不知道最終去了哪兒。也許又鑽到那個草堆裡睡覺了吧。

從此,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聽我媽說,瘋子的祖上,也是村裡的富裕戶。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手上還帶着很珍貴的玉镯子。

他們家有一張殘留的做工極為精緻的八仙桌。本地風俗,紅白喜事,娘家貴客,必須用八仙桌作為主席。這張桌子,不知道被多少家借過。

瘋子年輕時并不瘋,隻是一味的老實。1米8的大個頭,魁梧有力,起屋上梁、出殡擡棺,随叫随到。

他有過媳婦兒。後來村口廟會,搭台唱戲,唱完的時候,媳婦兒就和戲班一起消失了。

他從此着了魔。白天悶頭幹活,晚上在村口發呆。

再後來他就不幹活了,整天無目地地溜達。風吹雨打,土房塌了,院牆倒了,放任家裡斷壁殘垣。

後來老娘老了,老的已經走不動了。他找了一輛闆車,白天拉着老娘一起晃蕩,晚上回家。老娘坐在闆車上,身邊是幾個麻袋,那是他的身家、寶貝。

隻是那些寶貝越來越少。他是真瘋了。

我們挨揍的場景,就是這個可笑的場景。

“瘋子,瘋子”。 我們追着小車,沖車上扔石子。

“乖娃們,别理他;你們去玩吧,别理他”。老娘圍着髒兮兮的被子,坐在闆車上對我們說。

但是我們隻顧着頑劣,又怎麼會了解,前面那個拉車的瘋子的可憐。和坐着車上,清醒地看着兒子被人欺負,一個母親的心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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