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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還有一個“辛德勒”,直到2005年才被認定

德國軍官卡爾·普拉格(Karl Plagge)拯救1257 名猶太人的故事,二戰結束後流傳了幾十年,直到2005年才被以色列官方認定,他的名字被刻在耶路撒冷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裡,然而質疑聲并沒有到此為止,從德國到以色列,有些人堅持認為這隻是一個傳說,時間又過了10年,2015年,曆史學家理查德·弗羅因德教授帶領一支考古隊到達立陶宛的維爾紐斯,他們要根據傳說尋找七十多年前的真相。

弗羅因德團隊利用掃描器、熱像儀、雷達找到了當年的地洞和隧道,并且發現了傳說中的牆壁夾層,這些藏身之地分布在蘇博茨街周圍,當年卡爾·普拉格少校指揮的戰車修理營就駐紮在這條街上,當地一名年逾九旬的老人主動找到他們,證明普拉格少校的确在這裡救過人,然而,他也指出戰車修理營附近有一個萬人坑,大約400名猶太人埋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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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卡爾·普拉格

卡爾·普拉格出生于軍人之家,但他不是典型的普魯士軍人,他的幾位祖輩都是軍醫,普拉格參加過一戰,1924年從達姆施塔特工業大學化學工程專業畢業,戰後德國經濟蕭條,普拉格不得不在家裡經營藥品實驗室,1931年他自願加入納粹黨,此時距離希特勒上台還有兩年。

随着納粹黨的急速擴張,普拉格很快成為了當地的頭目,然而當希特勒上台後,普拉格的态度卻變得消極了,他執拗地從現代科學的角度批評納粹的觀點,認為希特勒的種族理論荒誕不經,1935年普拉格被免職,随後擔任一家公司的總工程師。

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二戰爆發,作為預備軍官的普拉格再次被征召入伍,1941年他被任命為第562戰車修理營營長,駐紮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此時維爾紐斯的猶太隔離區人數已經超過了10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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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普拉格

二戰爆發前的維爾紐斯是歐洲最大的猶太中心之一,号稱“立陶宛的耶路撒冷”,它的居民主要由猶太人,波蘭人,立陶宛人組成,立陶宛土著隻占城市人口的6%,反倒成了少數民族,城市的上流社會工商業全部由猶太人和波蘭人把持,顯而易見,他們之間就差一根導火索。

1941年6月22日,蘇德戰争爆發的第二天,立陶宛爆發了全國性的起義,各地的立陶宛人紛紛組織起來襲擊蘇聯軍隊,在他們的幫助下,德軍零傷亡占領了維爾紐斯。

接下來,是一片血海

究竟是誰第一個發動了對猶太人的屠殺,曆史依然有争論,正史記載跟随德國國防軍推進的納粹黨衛軍首先開的槍,但也有人說是立陶宛土著先動的手。

在納粹死亡集中營體系完善之前,黨衛軍的屠殺方式除了機槍掃射之外,還有往人群裡扔手榴彈,高爆炸藥,或者幹脆将人趕進谷倉澆上汽油。

1941年7月,奧斯卡·辛德勒的克拉科夫搪瓷廠剛開張不久,他對屠殺還隻是略有耳聞,但普拉格已經親眼目睹了德國同胞的所作所為。他和前者的思想轉變如出一轍,然而礙于他的身份,普拉格比辛德勒謹慎得多,首先,他以升遷為由調走部隊裡仇猶的軍人,接着,他迫切地要求上級增加技術勞工數量,當上級告訴他暫時無法解決時,普拉格提到了猶太人。

那時候的維爾紐斯,沒有工作證件的猶太人,活不過一周,他們會被押往郊區的火車站附近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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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軍占領立陶宛

普拉格不動聲色地從猶太人中挑選“技術勞工”,但實際上,據一位猶太幸存者回憶,他的父親連一隻燈泡都不會換,她的母親則隻會縫補衣服,普拉格幾乎無差别的,盡可能多的招募猶太人,他對食品黑市的走私活動視而不見,更有甚者,他對蘇聯戰俘的态度令國防軍同僚都咋舌,當這些人完成工作後,普拉格幾乎放任他們自由活動。

每次黨衛軍行動之前,普拉格都會加班加點地發放工作證,有一次他成功發放了261份工作證,屢屢得手讓普拉格膽子漸漸大了起來,隻要有猶太人被捕,他就會派人去交涉,1941年底大約70名猶太人在掃蕩中被捕,普拉格徑直走進蓋世太保司令部,和指揮官争論了一個多小時,最終令對方同意了他的要求。

順便提一下那時候納粹德國的“民主風氣”,一個校級軍官可以和希姆萊進行長時間辯論,希勒特遭到頂撞的例子也屢見不鮮。

然而這畢竟是有限度的,普拉格的行為終于激怒了蓋世太保指揮官魯道夫·紐格鮑爾,紐格鮑爾比普拉格小15歲,屬于一戰後成長起來的一代,紐格鮑爾尊重普拉格這個一戰老兵,但後者屢屢侵犯他的管轄權,幾乎明目張膽的袒護猶太人。1942年,普拉格又要求他釋放200名猶太人,這一次紐格鮑爾沒有理會。然而,幾個月後,普拉格繞過他又争取到了800多名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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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格鮑爾可以讓維爾紐斯的猶太人從10萬變成2000,他親手射殺了猶太領袖雅各布·金斯。但他對普拉格束手無策,即使他知道維爾紐斯還活着的猶太人,幾乎都躲在普拉格的兵營裡。

寫到這裡,善惡似乎已經分明。

然而戰後曆史學家争論的焦點之一,就是普拉格和紐格鮑爾的真實關系,他們真的是對手嗎?或者對立中也有某種默契?猶太大屠殺紀念館為什麼兩次拒絕普拉格的“義士”身份?

一名黨衛軍成員在戰後的審判中提到了一件事情:1943 年 11 月,一名叫大衛·紮爾金德的猶太囚犯、帶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企圖逃跑,德國士兵處決了他們,這名黨衛軍成員略帶輕蔑的說:“我們聽取了普拉格少校的意見,是以處決了他們”。

還有一件事,1943年3月,普拉格突然提出回國休假,此時正是納粹大屠殺最為瘋狂的時期,許多猶太人哀求他留下,然而他還是斷然離開,就在他走後第二天,3月27日,黨衛軍帶走了大約250名猶太老人和兒童,這些人在火車站附近被全部處決。

如果以上隻能算偶然或者個案,那麼,1944年夏天發生的事情就是一樁公案,随着蘇聯軍隊的步步逼近,普拉格當衆宣布營地解散,猶太幸存者還記得他當時的講話:“你們這些猶太人,勞工也會被轉移,你們都是具備高度專業化的,對德國軍隊有用的勞工,你們将被重新配置設定到 HKP 機關,在這次撤離過程中,黨衛軍負責護送你們,這是一個緻力于保護難民的組織。是以,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很難相信經曆過三年屠殺的猶太人還會相信這樣的話,但這些話從普拉格嘴裡說出,就産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第二天一早,大約500名猶太人準時出現在集合地點,然而等待他們的不是卡車,而是黨衛軍的機槍掃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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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有證人回憶,普拉格曾特意叮囑他們:“不用帶行李”。

随着蓋世太保指揮官紐格鮑爾1944年12月在匈牙利布達佩斯陣亡,這起慘案的真相也成了無頭案。

戰後普拉格遭到了盟軍逮捕,但不久得到了釋放,1957年他在故鄉達姆施塔特病逝,享年60歲。

從此很少有人提起這個波羅的海小國發生過的事情,至于普拉格少校,也隻有一些零星的傳說。

謎一樣的普拉格

時間過去了将近五十年,1993年電影《辛德勒名單》上映,一名維爾紐斯的猶太幸存者珀爾·古德看了後久久不能平靜,她向家人講起了普拉格少校的故事,她的兒子麥克想了解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前往維爾紐斯,采訪了當地的老年人,這些人隻知道曾經有個普拉格少校,但具體叫什麼,是哪個部隊的,幾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麥克又趕往德國,查閱了當年德國國防軍人事檔案,終于找到了普拉格。

麥克和母親成立了一個名叫“普拉格小組”的組織,和當年的幸存者一起,向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請願,希望他們宣布普拉格為“國際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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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很快遭到了拒絕。

當他們第二次提出申請時,紀念館給出了理由,他們懷疑普拉格的行為,很可能隻是單純地為了提高德國後勤部門的生産效率,他保護猶太人的動機,也并非想象中的偉大,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參加了屠殺,但可以肯定他對黨衛軍的暴行有過妥協和預設。

隻能說他是一個不太壞的德國人。

然而,站在今天的眼光去評判普拉格是否公平,讓我們回到1941年。

1941年立陶宛人口為425萬人,截止2020年恢複到279萬人,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拜希特勒所賜。

超過90%的立陶宛猶太人遭到滅絕,屠殺的方式與《辛德勒名單》裡的毒氣室不同,不僅有黨衛軍的行刑隊,還有大批立陶宛當地義勇隊參加了屠殺,他們手持木棍,刀子,斧子等冷兵器,兇手手上的血太多,以至于和兇器粘在一起難以分開。

黨衛軍行刑隊隻對男人下手,立陶宛義勇隊則不分男女老幼,他們甚至故意向黨衛軍士兵示範屠戮過程,以證明他們的勇氣超過了德國人。

來看一份目擊者的證詞

“一名猶太婦女帶着兩個孩子走在街上,孩子們緊緊抓着她的衣角,突然人群裡沖出來一個立陶宛人,他舉起木棍狠狠打他們,一個猶太男人試圖阻止他,一聲槍響,他倒下了,緊接着立陶宛人抓起這兩個孩子,将他們扔進了坑裡,他們的母親發瘋般的追上上去,我聽到三聲槍響”。

在德軍司令部留下的一份高層會議記錄裡,可以看出德國将軍們也看不下去了,他們建議立即停止屠殺,立陶宛發生的事情實在令人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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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害立陶宛的猶太人

駐立陶宛的日本副領事杉原千羽,一年前就預感到形勢不妙,他開始偷偷地給猶太人發簽證,在他離職的前一個月,杉原不分日夜的手寫簽證,最後索性将公章交給猶太人,就在他離開的當天,大批猶太人湧往火車站,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杉原将有他簽名的空白表格從車窗裡扔出來,寫一份就扔一份,直到火車開動。

與此同時,在最臭名昭著的維爾紐斯屠殺中,也誕生過幾位“名人“,有的在戰後還被搬上銀幕。

黨衛軍軍官布魯諾·基特爾,有一次他去刮胡子,刮完他遞給猶太理發師一根煙,然後親切地問對方要不要火,理發師高興地點頭,基特爾掏出手槍,對着這個人的臉開了一槍。還有一次基特爾坐在院子裡彈鋼琴,一名猶太男孩經過,基特爾并沒有停止演奏,他左手彈琴,右手舉起了槍,猶太男孩向他連聲求饒,基特爾哈哈大笑,開槍打死了他。

黨衛軍軍官馬丁·魏斯, 綽号“黑白馬丁”,與中國的黑白無常有異曲同工之處,由他指揮的,被幸存者親眼目睹的屠殺至少有15次,馬丁殺人完全看心情,心情好的時候對隔離區的走私活動視而不見,不好的時候會突然拔出槍,随手擊斃一個拿着洋芋或者魚的人,他以殘忍和喜怒無常著稱,連他的部下都感到畏懼,1943年納粹高層指令将埋葬的成千上萬具腐爛屍體挖出來焚燒,他們首先想到了馬丁,普通黨衛軍成員難以完成這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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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軍清理猶太人區

黨衛軍軍官弗朗茨·穆勒,号稱“維爾紐斯屠夫”,他管理過8萬猶太人,戰争結束時隻剩下250個,穆勒戰後被英軍逮捕,随後轉交給蘇軍,1955年獲釋,1963年奧地利法庭審判穆勒,成為該國曆史上最大的司法醜聞之一,即使有數十名幸存者出庭作證,穆勒最終被判無罪釋放,這次審判被改編成2018年上映的電影《穆勒,審判解刨》。

有證據表明,普拉格和以上三人都有過“親密”接觸,甚至可以稱為熟人或者朋友,正是通過他們和蓋世太保指揮官紐格鮑爾,普拉格營救了1257 名猶太人,1943年9月1日,布魯諾·基特爾逮捕了300名猶太人,他們很快将被送往死亡集中營,普拉格趕到火車站,暫時留下這些人。

一些猶太曆史學家認為普拉格缺乏明确的立場,與納粹劊子手暧昧不清,沒有旗幟鮮明地反對大屠殺,然而,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那樣的“德國戰友”中間,他能否表現得冰清玉潔?

說到這裡,有必要再提一個人,維爾紐斯猶太領袖雅各布•金斯,和普拉格一樣,他也不被允許進入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

雅各布·金斯對猶太同胞的所作所為,至今令以色列人難以釋懷,他協助德國人逮捕,審訊,拷打猶太同胞,出賣地下抵抗組織領袖,把老弱病殘送給德國人屠殺,

戰後數十年,雅各布·金斯一直被認為是納粹最忠實的走狗,猶奸的代名詞,然而幸存者們似乎都在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1943年9月,雅各布·金斯被蓋世太保開槍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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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陶宛警察和猶太人

直到近些年,大屠殺的幸存者們紛紛離世,剩下的也年逾九旬,有人開始悄悄的說金斯其實不是一個壞人,他保護過地下抵抗組織,偷偷給他們送過武器,他指令警察毆打走私食品的人,但隻要德國人不在場,他就裝作沒看到。

金斯交出了部分老弱病殘,如果他不交,德國人就會把所有人殺光。

金斯所做的一切,都在盡可能更多地保留猶太同胞,

蓋世太保殺識破了他的動機,是以殺了他。

然而,金斯并沒有得到平反,有人評論他獨斷專行,濫用特權,自私自利,一些幸存者至今耿耿于懷,他們記得金斯戴着和他們不一樣的臂章,不用住在環境惡劣的隔離區裡,吃的用的都比他們好得多。

他們似乎忘了,如果沒有金斯,他們就沒有今天批評他的機會。

金斯和普拉格,兩個不能被紀念的人,因為他們沒有做到舍己救人。

2004年,“普拉格小組”發起第三次請願,紀念館進行了漫長的讨論,最終通過投票的方式,略顯勉強的,承認了普拉格的“義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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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紐斯猶太人隔離區舊址

在天堂的普拉格或許可以欣慰了,但他是英雄嗎?至今還有人懷疑他的動機,是否具備足夠的良知,有人爆料說普拉格的戰車修理營長期為大屠殺提供車輛。然而良知,可以有不同的定義,1942年,就在普拉格駐紮的維爾紐斯,德國國防軍中士安東·施密德因為幫助猶太人被處決,罪名正是“缺乏對第三帝國的忠誠和良知”。

大多數黨衛軍劊子手并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戰前他們是沒有犯罪記錄的勞工,農民,學生,知識分子,出于對第三帝國和元首的“忠誠和良知”, 他們才捏着鼻子幹這些髒活。連希姆萊都擔心過這些人的精神問題。

普拉格也不認為自己是英雄,在他去世前一年寫給友人的信中,他将自己形容為法國小說《瘟疫》的主人公裡厄博士,裡厄傾盡全力拯救病人,但常常覺得自己毫無用處,隻好眼睜睜的看着病人一個個死去,就像他自己一樣。

如今的耶路撒冷大屠殺紀念館裡,供奉着八百多個拯救過立陶宛猶太人的“義人”名字,普拉格是其中最後一個,他被稱為“立陶宛的辛德勒”,然而雅各布·金斯的名字,依然被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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