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歐陽志強 圖/資料圖
6月25日,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收到出生自佛山市順德區的一位海外華人蔡亦嵩來信,他以“太平洋隔不斷的甘竹情——一個海外華人的甘竹灘洪潮發電站回憶”為題,講述了自己曾經在甘竹灘洪潮發電站所見所聞,重制了順德甘竹灘發電站建設的那段艱苦而又輝煌的歲月,對于他而言,那是一生難以磨滅的甘竹情。
蔡亦嵩說,每憶起順德人僅憑一雙肉手、一縣之力,打造出當時全中國罕見的大型水利水電工程,他都很感動,希望今天的順德後輩,能傳承前輩那股敢想敢幹、敢為人先的順德勇氣、豪氣、傲氣!
記者了解到,甘竹灘是西江下遊通向北江的一條支流入口處,是廣州經順德通往江門、肇慶、梧洲等地的一條重要航道。甘竹灘,灘口狹窄,它既受西江和北江洪水的影響,又受到潮汐的影響,加上灘底有一條石脈橫跨兩岸,灘下暗礁林立,在洪水期,波濤洶湧,濁浪滔滔,來往船隻不能通航,即使在通航期間也有觸礁的危險。
1971年1月1日,順德縣委為了化水害為水利,充分利用水力資源,以适應工農業生産發展用電量日益增加的需要,集中10個公社、2個鎮青年民兵,用了三年零四個月的時間,建造了我國首座微水頭發電站——甘竹灘洪潮發電站,于1978年獲全國科學大會獎,是科技順德的精神原動力。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甘竹灘洪潮發電站設計年發電量一千二百萬度,解決了當時鄰近地區發電問題;改善航道,使廣州至江門、肇慶、梧洲等地的船隻全年可以安全通航,縮短航距二十一公裡;調節西、北兩江流量,降低下遊水位,減輕下遊洪澇壓力。
後來随着時代發展,甘竹灘洪潮發電站停用了。2018年以來,順德區龍江鎮對甘竹灘洪潮發電站園區逐漸開展活化工作,建成了甘竹洪潮發電站曆史展示館、中共龍江鎮委黨校、順德中心溝圍墾曆史展示館、甘竹灘廣場、桑園圍與龍江水利曆史展示館、龍江曆史文化展覽館、龍江甘竹藝術展覽館。
信件全文如下:
欣聞甘竹灘洪潮發電站現已改為曆史展示館等,成為紅色教育基地。憶起半個世紀前,本人随家母投身到那場可歌可泣的偉大建設,那些難忘的人、事、物不覺浮現在腦海中,自提筆書寫,願此後的順德人,能傳承前輩們那股敢想敢幹、敢為人先的順德勇氣、豪氣、傲氣。
一、無準備的出差
本人蔡亦嵩,出生在順德縣容奇鎮(現為佛山市順德區容桂街道)。1970年底,我當時年僅8歲。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早上,天還未亮,家母馮可人(任職容奇鎮水文站)把熟睡的我叫醒,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拉着我趕去容奇渡口。
在沙頭車站,我們搭上開往大良的頭班車。開車前,檢票員和司機帶着整車乘客,例行齊唱了一首歌曲《東方紅》,然後客車開始行駛在沙泥鋪成的6公裡長公路。到了大良車站,我們立即轉乘龍江裡海的車(原龍江裡海車站現位于龍江東頭村市場附近)。
到了裡海車站,家母背着背包(裡面有席子、被單、幾件衣服),右手提着放有兩雙筷子、兩隻飯碗、水杯、牙膏牙刷和一塊肥皂的鐵桶,斜挎了一個裝着水文資料的軍包,左手拖着我。我則背着書包(内有三、兩件衣服),就這麼簡單的行裝,我們開始步行去左灘。
那幾年,家父在高鶴縣(現今的鶴山、高明)工作,一年難得歸家一趟。我家祖籍是外省,在順德當地沒有親戚,沒人照顧我,跟家母一起出差,我已習以為常。國小一、二、三年級期間,我幾乎沒好好上過幾個月的學校。
一路上,我從家母口中得知,這次要去一個叫甘竹灘的地方建水電站。但究竟要去多久,家母搖搖頭說不知道。
當時,裡海至甘竹灘正在修公路,我們腳下盡是正在鋪的石塊和泥土。鋪路的民工全是當地的社員,手上完全沒有一件像樣的鐵器工具,全靠竹筐來裝碎石泥土、用扁擔肩挑運送,然後,雙手用木棒、木塊将泥土碎石刮平于道路,再腳踩、棒捶夯實。
我還小,當天早餐也沒吃,加上腳下的路極不平整,走得很艱難、很慢。家母不停地催促我加快腳步,因在中午十二點前到電站工程指揮部,可以趕上飯堂的中午飯。
行走的路上,陸續遇見認識的叔叔、伯伯。他們都是月前與家母結束陳村潭洲水道疏河工程後,又馬不停蹄趕赴甘竹灘參加建設的各公社民工。
二、黎子流的槍
見到熟人就來精神了,之前陳村潭洲河道疏浚總指揮是黎子流。在陳村時,我見黎子流腰部插着手槍(後來才知道,當時的公社書記都配手槍,個别副書記也配有)。我有時會借機摸一下他的手槍,摸一下就足以讓我回到家向鄰居吹噓幾個月。黎子流給人的印象很嚴肅,每次發覺我來摸手槍,總用眼晴盯着我好一會。
路上,我問家母,黎子流也去嗎?得到家母肯定的回答。我想,又可以見到黎子流了,又有手槍可以摸了。于是,一下就加快了腳步。
在中午開飯前,我們終于趕到設在左灘一祠堂的甘竹灘電站指揮部,領到飯票,然後登記、掛号,吃上一頓美美的午餐(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不在飯堂登記、掛号,飯都可能吃不上)。
我在指揮部見到了黎子流,可讓我失望的是,隻匆匆見了他一面,之後再沒見過他了。很多年後,我才從其他人口中了解,原定甘竹灘電站的總指揮是黎子流,但後來考慮他上司陳村潭洲河道疏浚有方,是以被調去負責更艱苦的橫琴中心溝圍墾。
三、甘竹灘的人和事
由于當時在甘竹灘建設水電站的原因,我在左灘國小斷斷續續上了幾個月二年級。建設電站是為了解決當時順德縣的電荒,抽調了縣水利、水電、水文、電力各系統的優秀技術人員,集合各方财力、交通、運輸優勢資源,各公社幾乎所有的勞動力都加入勞動中。
指揮部既是工程設計場所、辦公室,也用作宿舍,床鋪白天當辦公座椅用,晚上則用來睡覺。我當時還小,常在指揮部各組走動玩耍。大人們因工作極少回家,見不到自己家的孩子,是以常逗我玩。
大家忙于工作,極少娛樂。不久,工地有了一種要打汽的照明燈,于是,大夥晚上有了一個在指揮部天井打排球的娛樂活動。籃球場是半年後在堤圍上拍土建起,大夥打籃球都要趕在天黑前。
那個年代,全國流行革命樣闆戲,順德縣宣傳隊也來演過《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劇目,慰問工程建設者,大家常在嘴邊哼幾句樣闆戲的曲子。家母因哼得上一、兩段《沙家浜》調子,被大家戲稱“沙奶奶”,是以我被大家成為“沙仔”。
1970-1971年的冬天非常冷,甘竹灘水氣重,缺少冬衣防寒,馬上有人想到用裝過物資的麻包袋縫成衣服(俗稱麻包衣)來保暧。不論上司、工作技術人員、民工,人人身披麻包衣作業過冬,可謂不分上下,同甘共苦,一心來建水電站。
黎子流調離後,葉勝軍接任電站總指揮,歐陽洪是副總指揮(後來任佛山市副市長),指揮部的工程組組長是廖榮初。總工程師是縣水電局長黃國顯,他才學好,大家都尊稱他顯叔(有威風的意思),技術設計骨幹是個瘦高的漢子,叫鄭聯鄉,他是順德縣不可多得水電水利人才,人人尊稱他 Long叔(含人高、才高之意)。水電站的技術建設,全憑“兩叔”之力,他倆是順德縣的,在當時算得上是廣東省罕見的、實幹型水利水電專家。
另外,指揮部的後勤組長是縣農業局長吳孔盛,這個組工作非常忙,每天要采購整個電站勞動力的夥食。吳孔盛忙得常常沒時間刮胡子,他常用胡子來擦我的臉,我叫他胡須佬。
我在左灘國小讀書,這是一所生源少、一至五年級每級隻有一個班的學校,另附初一、初二各一班,校舍同時是生産隊的倉庫。學生隻在上午要上課,下午就要回家幫家人做農活。與我年齡的同學,在家喂豬、拾柴火、田裡幫忙,已是一把勞動能手。
指揮部的政工組因做宣傳、廣播的關系,時時要下連隊釆訪、寫稿。我放學後,因不用幫幹農活,常常跟着政工組的電工範桂強。他非常愛帶着我到工地搭把手、拉電線裝喇叭。我特别喜歡跟他搭艇仔過右灘,那是放學後我唯一的娛樂。
當時的桂洲公社副書記何桂洪任政工組組長,組裡有歐伯良(時任容奇鎮共青團書記),廣播宣傳員有三位,黃小藹(畢業于外語學院)、吳桂婵等。還有一位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多才多藝的年輕人薛宏澤,他負責出牆報,老一輩的甘竹人,我想數他最年輕了。他後任佛山市糧食局長,甘竹灘建電站的曆史,他應該很清楚。
為充實政工組的寫作,當時從順德一中調來一位老師李明如。他帶來一支汽槍,午休時常帶着我去打小鳥。他槍法極準,我撿着打下來的禾花雀,拔毛洗淨,在廚房要幾粒粗鹽,折幾枝樹枝一燒,算是補充我的營養餐了。
指揮部的保衛組組長是縣警察局局長毛潤添。我性格淘氣,總想摸那些上司腰部的手槍。我确認指揮部兩個人是有槍随身,一位是毛潤添,或許是職業的威嚴、敏感、嚴肅,他樣子不怒自威,有懾人的氣勢,導緻我從不敢靠近毛潤添,隻會偷看他腰間鼓起的手槍;另一位是葉勝軍,可能工作繁忙的關系,他經常甘竹灘和大良兩邊跑。可每次他一來甘竹灘,總會親切領着我去巡視工地,我會借機撩起他的衣服摸一把手槍,那感覺比摸到黃金更興奮。
建電站挖石搬石堵水流的工作,落在各公社抽調來的民工身上。每個公社的民工組成各自的連隊,全住在甘竹灘往九江方向堤圍内外,用竹、禾杆搭建的宿舍,冬不保溫、夏悶熱漏雨。每天由連長、指導員領着隊伍,一位旗手扛着寫自家公社醒目名号的大紅旗,民工列隊、唱着革命歌曲、操着正步出工收工,隊伍之整齊、鬥志昂揚、紀律嚴明,一點不輸正規軍隊。
甘竹灘頭是堅硬的石地,上午民工作業分成多組, 每組一位半跪在石地上,先手握或扶一支短鐵杠、身旁兩位或三位民工掄起大鐵錘,不知掄多少錘;然後換成中杠、再接用長杠,硬将鐵杠打入石下。有民工震裂虎口,又有不小心砸到手受傷的,但大家硬生生地在石地上打出、刨寬一米多深的石洞。中午,民工把炸藥塞進石洞,用手點火炸石,個别民工跑不及到保護棚,被炸起的落石砸傷,問題不算大。硝煙散去,各連隊的炊事員就送來盛着飯菜的木桶,大夥就在工地上圍在一起吃午飯。下午,民工就用繩索吊起炸開的石塊,大一點的兩人擡;再大的,三到五人肩挑手推,運去堵水流、砌石壩。有時因石太重,繩索斷了,民工被砸到腳……隊伍流傳一句話,輕傷不下火線,這是真實的。
甘竹灘有個水位監測站,隻有一個從業人員,叫梁必惠。與全國所有監測站的工作者一樣,忠實地守護着水位台,準确記錄着每時段的水位資料。他的兒子梁昌壽比我長6、7歲,長大後他進入電站工作。
家母不會騎自行車,常常為河道的曆史水位資料步行奔波于各監測站。我經常守在家母遠去的堤圍上,盼她早點回來……
四、甘竹灘的飯菜
七十年代初,交通不暢,物資運輸困難,食物缺乏。甘竹灘一下子集中這麼多建設者,飯碗中都是白飯、青菜,肉類鮮少;額外的兩分錢一磚腐乳,或三分錢兩磚腐乳,已是加菜了。
1971年夏的一天,快到午餐時間,指揮部門口來了台四座的軍用吉普車,我見到司機搬了兩個紙箱進廚房,我們中午的飯菜上多了一小塊紅色的肉,吃來的味道就似人們口中的天鵝肉。大家興奮地說午餐肉真好味,我一直記住、念住、忘不了這個名稱。直到幾十年後,太太一直不解,我為何時不時會買罐午餐肉來品嘗。
後來,我了解到,原來那天某位上司到甘竹灘視察,順便帶來了兩箱罐頭午餐肉來慰勞電站建設者。
印象中,食堂有一道菜,鹹魚蒸肥豬肉。我吃過一次後,巴不得天天能吃上。飯堂的師傅說,這道菜不用鹽、不用油,隻加點姜絲蔥末就可以。對大夥來說,這道菜已遠勝今日的山珍海味。為此,我常常跑去食堂,大聲問師傅,今天有無鹹魚蒸肥豬肉?
五、永不磨滅的甘竹情
由于不能好好上學、又無玩伴,一年後,在一次跟家母乘每周兩班來回甘竹灘——容奇鎮的“三八紅旗”渡船(一艘可容三十多人的木船,舵手、船機房由年輕婦女掌舵),返容奇測站取資料時,我死活也不肯再回甘竹灘。我生活上全靠好鄰居、時任容奇鎮絲織廠的廠醫何醫生夫婦關懷照顧幫助,同時在此特别感恩他們五位伴我成長的孩子,大家姐何開媚、二哥何顯明、三家姐何少媚、四哥何顯光、五妹何肖媚。
離開甘竹灘不到三年,水電站落成,之後順德縣民生很少停電了。電站興建之初,至今逾半世紀,當年建設之艱難、艱辛、艱苦,我曆曆在目…………..
即使移民海外多年,常常回想起順德人僅憑一雙肉手、一縣之力,打造出當時全中國罕見的大型水利水電工程,置今日世界也屬罕見!願今天的順德後輩,能傳承前輩那股敢想敢幹、敢為人先的順德勇氣、豪氣、傲氣!
蔡亦嵩
2021年夏
書于大西洋西岸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李斯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