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簡直是宇宙級的普世真理,對神仙妖怪也都一樣。孫悟空藝成剛剛回花果山的時候,在水髒洞小妖的眼裡,基本就是個不起眼的路人甲:
光着個頭,穿一領紅色衣,勒一條黃縧,足下踏一對烏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第二回)
自知衣着實在太寒酸,是以在東海龍宮裡要到金箍棒之後,孫悟空還非要再來一身披挂衣裝,遭龍王婉拒時甚至馬上翻臉威脅,“真個沒有,就和你試試此鐵!”等到四海龍王給他湊齊鳳翅紫金冠、黃金鎖子甲和藕絲步雲履之後,孫悟空感覺自己的層次提高了不止一檔:
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無一點水濕,金燦燦的,走上橋來。唬得衆猴一齊跪下道:“大王,好華彩耶!好華彩耶!”(第三回)
對衣着的注重,在孫悟空的一生中貫穿始終。剛從五行山下被唐僧救出時,渾身清潔溜溜赤條條,是以跟一隻猛虎狹路相逢時非常開心,“他是送衣服與我的。”不但剝下虎皮圍腰作裙,到了人家借宿時還專門找來針線完成後續縫紉,跟着就像小孩展示新衣服一般跟唐僧炫耀:“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
可見愛美人心不但人皆有之,連猴子和豬都一樣。出了名愛吃的豬八戒,辛辛苦苦攢下四錢六分銀子私房錢,竟然也是為了置裝,“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舍得買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
隻是衣着既為風度更為溫度,取經團在通天河被一夜大雪凍醒,打着寒戰的八戒說冷得睡不着,孫悟空還罵他“你這呆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但這不過是孫悟空一貫張口就來的大話而已。之前去南海請姐姐降伏紅孩兒,姐姐讓他站在一瓣蓮花上渡海,不懂科學的孫悟空居然也怕冷:
這花瓣兒,又輕又薄,如何載得我起!這一翻跌下水去,卻不濕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四十二回)
瘦得皮包骨頭的孫悟空怕冷,全身脂肪過剩的豬八戒也怕冷。在金兜山金兜洞,要不是“天氣寒冷,正當用處”,他和沙僧也不會去穿妖怪留下的納錦背心,導緻“背剪手貼心捆了”。隻是為了禦寒而上當,其實無可厚非,真正需要吸取教訓遠離虛榮的,反而是自恃聰明的孫悟空。他剛做唐僧徒弟,發現包裹裡有“光豔豔一領錦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就眼睛放光不能自已,求唐僧“好師傅,把與我穿戴了吧。”
結果一穿衣一戴帽,漂亮的嵌金花帽立刻變成了能勒出猴腦來的緊箍兒。在之後頭痛欲裂的歲月裡,孫悟空一定很後悔:若是少一點對光鮮衣裝的貪戀,又怎會被唠叨迂腐、人妖不分的老和尚随意拿捏?而唐僧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問心無愧:我求你穿的?明明是你自取其辱、要把枷鎖往自己身上套好不好?
衣食重要,住行也重要。雖然有騰雲駕霧的特長,但神仙的身份不僅展現在職稱、更展現在胯下的那一匹代步工具上。凡是沒有坐騎的神仙,級别幾乎也是相當有限。
天宮的太上老君?有青牛。蓬萊的南極壽星?有白鹿。東天門的太乙救苦天尊?有九頭獅子元聖兒。觀音姐姐有金毛犼,雖然不常用;普賢菩薩有白象,雖然也不常用。文殊菩薩至少擁有兩頭青獅可供代步,因為烏雞國的那一隻貌似明顯不是獅駝嶺的那一隻。就連孫悟空的怨友牛魔王,也擁有專門用于走水路的碧水金睛獸。
不豢養代步寵物的神仙,不是如來這樣的頂級至尊,就是太白金星和二郎神這樣還需要努力向上的次級神祗。至于玉帝,禦馬監中養的一千匹天馬不是拿來供騎乘、難道還是用來賭馬的?
既然要養代步,當然要有車庫。除了餐風露宿搭帳篷的取經天團外,哪有居無定所上無片瓦的妖怪神仙?下級妖怪一般因地制宜、就山尋洞,是以黑熊怪住黑風洞、黃袍怪住波月洞、紅孩兒住火雲洞。中級神仙一般都有自己的不動産,是以鎮元大仙住五莊觀、黃眉老佛住小雷音寺。
而天上的三十三座天宮,大多都是配屬進階神仙的大House。比如玉帝住金阙雲宮、老君住兜率宮、太乙救苦天尊住妙岩宮、托塔李天王住雲樓宮。就連孫悟空二次上天,雖然被封為有名無實的齊天大聖,但也是專門為他建立了一棟住宅的:
玉帝即命工幹官——張、魯二班——在蟠桃園右首,起一座齊天大聖府,府内設個二司:一名安靜司,一名甯神司。(第四回)
而像觀音姐姐這樣級别的神仙,雖然常住落伽山潮音洞,但出差時也需要落腳之地。根據如來訓示,姐姐帶着徒弟惠岸上長安去尋找取經人時,就直接占了一所土地廟暫住:
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癫遊僧,入長安城裡,竟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見一座土地廟祠,二人徑進,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城各廟神祗,都來參見,告道:“菩薩,恕衆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不可走漏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着真僧即回。”衆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到城隍廟裡暫住。(第八回)
雖然把土地廟占了當招待所,但也隻是委屈了下級官僚,并沒有擅用公款去住長安城的五星級酒店更沒有擾民。姐姐帶頭崇尚勤儉的行為,實在可歌可泣。
衣食住行都滿足了,飽暖之後難免要想入非非。飲食男女的自然規律,即便妖怪也難規避。是以女妖怪如蠍子精、老鼠精、玉兔精都想找唐僧求生命的大和諧,既為盜取元陽長生不老,也為今生今世郎情妾意。而男妖怪如金毛犼,一下凡就要找朱紫國的絕色皇後金聖宮當壓寨夫人,即便為貞操衣所拒,也要隔三差五地找國王索取宮女頂缸。
而神仙就要更麻煩一些。天蓬元帥借酒調戲嫦娥欲行不軌,雖然頂多隻是個未遂,但按天宮法律就要殺無赦斬立決。幸好有太白金星說情,才改成重責兩千錘之後發配豬胎。即便這樣,下凡之後也還是要強娶高老莊的高翠蘭,一有機會就要跳下蜘蛛精的洗澡池。
隻是有這樣血淋淋的前車之鑒,是以披香殿玉女百花羞跟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同學一見鐘情,也隻能另覓佳境:
“……(百花羞)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宮内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三十一回)
在天上卿卿我我會“點污天宮勝境”,這不過是低級别神祗奎木狼的無知之言。雖然玉帝和王母并非夫妻關系,但天宮裡并不是沒有婚姻家庭的,比如托塔李天王就是活生生的範例,雲樓宮裡的他家庭圓滿、兒女雙全。當觀音姐姐要收服紅孩兒、叫惠岸上天去找爹地李天王借天罡刀時,惠岸對弟弟哪吒說:
“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親:我事緊急,等送刀來再磕頭罷。”(四十二回)
後來孫悟空發現老鼠精供着李天王的牌位、上天告狀時,李天王一怒之下自訴:
“……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不信,抱出來你看。這猴頭着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勳,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八十三回)
隻要混成天上元勳的級别,不但可以先斬後奏,更可以生兒育女也不用擔心“點污天宮勝境”——這就是奎木狼想象不到的待遇。但級别雖然低,奎木狼再怎麼說也是自己人,因為領着玉帝發放的一份工資。擅自下界做夫妻被抓包之後,玉帝不過罰他去給太上老君燒火,同時“帶俸差操”,也就是雖然暫時不在其職、工資卻照發不誤。
既然衣食住行都已經配發了,那工資還有什麼用呢?當然有用,這是自己人的重要證明。像孫悟空雖然被封為齊天大聖,但因為隻有頭銜沒有待遇,是以根本沒有參加蟠桃會的半分資格。當姐姐不知道妖猴為何要擾亂蟠桃會時,玉帝解釋得非常清楚:
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第六回)
奎木狼也好、天蓬卷簾也罷,能力都在孫悟空之下。但因為領着這一份工資,是以年年都有出席蟠桃會的資格。不想當社畜又想得利益?隻有想辦法成佛作祖才行。于是痛定思痛的孫悟空,在棄道入佛、拜如來的二弟子唐僧為師、再加十四年取經辛苦之後,終于混成了一尊鬥戰勝佛,理論上足以跟姐姐平起平坐。
在《西遊記》的最後,當取經團統統“得成正果”,靈山上下為了慶祝取經事業的勝利完成,開始一起來念經歌頌:
大衆合掌皈依,都念:
南無燃燈上古佛。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過去未來現在佛。南無清淨喜佛。南無毗盧屍佛。南無寶幢王佛。南無彌勒尊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無量壽佛。南無接引歸真佛。南無金剛不壞佛。南無寶光佛。南無龍尊王佛。南無精進善佛。南無寶月光佛。南無現無愚佛。南無婆留那佛。南無那羅延佛。南無功德華佛。南無才功德佛。南無善遊步佛。南無旃檀光佛。南無摩尼幢佛。南無慧炬照佛。南無海德光明佛。南無大慈光佛。南無慈力王佛。南無賢善首佛。南無廣莊嚴佛。南無金華光佛。南無才光明佛。南無智慧勝佛。南無世靜光佛。南無日月光佛。南無日月珠光佛。南無慧幢勝王佛。南無妙音聲佛。南無常光幢佛。南無觀世燈佛。南無法勝王佛。南無須彌光佛。南無大慧力王佛。南無金海光佛。南無大通光佛。南無才光佛。南無旃檀功德佛。南無鬥戰勝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文殊菩薩。南無普賢菩薩。南無清淨大海衆菩薩。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南無西天極樂諸菩薩。南無三千揭谛大菩薩。南無五百阿羅大菩薩。南無比丘夷塞尼菩薩。南無無邊無量法菩薩。南無金剛大士聖菩薩。南無淨壇使者菩薩。南無八寶金身羅漢菩薩。南無八部天龍廣力菩薩。(一百回)
“南無”是梵語“Namas”的音譯,大意是點贊。就算把南無換成平安,似乎也沒有多少違和感。曾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天空海闊任我行的齊天大聖啊,被衣食住行的現實錘過之後,終于随大流一起來乖乖地念經。念到南無鬥戰勝佛的時候,成就感滿滿的他實在忍不住得意:總算是找着了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