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鳗魚一無所知,以為它們出現的地方天然應該是餐桌,直到閱讀了瑞典作家帕特裡克·斯文松的《鳗魚的旅行》,對這個不起眼的生物肅然起敬。
不單是我對鳗魚一無所知,數千年來,鳗魚對人們來說一直是個謎:人們不知道鳗魚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博學的亞裡士多德曾仔細研究過鳗魚,他堅信,鳗魚是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弗洛伊德年輕的時候想盡辦法要弄清鳗魚是如何繁殖的,結果一無所獲……自然科學界有很多謎,但很少有像鳗魚之謎這麼持久,這麼難以破解。那麼多人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試圖了解它們,結果仍然一無所獲,這也被稱為“鳗魚問題”。
《鳗魚的旅行》首先是部科學著作,斯文松用了類似推理小說的手法,把這個“鳗魚問題”的謎呈現在讀者面前,然後層層破解這個謎團。
但這又是一本非常奇特的書,關于鳗魚生和死的懸念已經夠吸引人了,可是對作者來說,鳗魚的秘密僅僅是他寫作的第一個目的。在破解鳗魚之謎的時候,他也帶出了第二個話題,人類如何被好奇心驅使,不知疲倦地研究未知的事物。比如書中寫到,丹麥科學家約翰内斯·斯密特,在大西洋上冒着生命危險耗費了幾十年,隻是想弄清楚鳗魚誕生在何處。
這本書的另一個特别之處,即很多章節中,作者寫了大量兒時和父親在溪畔捕捉鳗魚的時光,在這本該是科學史的著作中,為什麼出現這樣的文字呢?
原來作者在這本書中藏有更大的野心,他不僅僅是在寫鳗魚,更是在寫我們人類自身。這是鳗魚的旅程,也是一段父子關系的旅程,這是一個尋找事物起源的故事,同時也是一個尋找自己起源的故事。那些父子間垂釣鳗魚以及相處的時光,就像是池塘裡的水草,和鳗魚糾纏在一起。回憶和探尋互相碰撞,而終極答案,同樣是在大海或者内心的深處某個地方。
我們很難把這類書歸為哪一類,如果說它是科學讀物,它精确而有趣;如果說它是小說,它有扣人心弦層層推進的故事;如果說它是散文,它同樣具備動人而有哲理的語言。它究竟是什麼?這像是另一個“鳗魚問題”。
《鳗魚的旅行》是斯文松的處女作,但是瑞典文學界卻毫不猶豫地把文學大獎——奧古斯特文學獎頒給了他。他們一定是被這杯有着混合滋味的雞尾酒所傾倒。這本書中文版是直接從瑞典語翻譯過來的,字裡行間更是有着北歐文學的冷峻和漢語的溫暖,這讓我們充分得到閱讀的快感。
讀完此書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裡想着的都是這些鳗魚,它們(歐洲鳗)的一生是這樣度過的:它們出生在大西洋西北部一片叫馬尾藻海的海域,那時是柳葉狀的玻璃鳗,當它們抵達歐洲海岸後,大部分會往河流上遊遊去,這時它們變成了黃鳗。黃鳗順流而上遊進江河溪流,鑽過沼澤和溝渠,有一天,它會安頓下來——一條小溪或一個内湖,有着渾濁的底,或者可以藏身的石頭和洞穴,它便靜靜地待在那裡。直到它們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通常是15歲到30歲,再次朝着大海遊去,這次,黃鳗變成了銀鳗。在馬尾藻海,它們找到了自己的家,産下了魚卵。
鳗魚的故事結束了,它們也在馬尾藻海死去了。而書的結尾,作者在病床前送别父親,父子的故事也結束了。我想這本書讓人着迷的原因,恐怕不是因為那些鳗魚,而是生命本身。鳗魚的生命也好,我們人類的生命也好,同樣是偉大而渺小、堅強而脆弱。
當鳗魚變成可口的食物盛在餐盤上,它們無法告訴你,它們曾經旅行了上萬公裡,經曆了千難萬險。這讓我想起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的《飛蛾之死》,“在無人過問也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這微不足道的小飛蛾為了維持既無他人重視又無他人意欲儲存的生命,竟對如此巨大的偉力作出這樣強悍的拼搏,這更使人受到異樣的感動。”
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都值得敬畏。
作者|岑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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