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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一)

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王小波

關于尼采思想對王小波《黃金時代》的影響,原打算寫一節,結果啰嗦了四節還沒完,本節主講荒誕世界的狂歡——《黃金時代》的酒神精神(一)。

以筆者看法,尼采思想核心概念有三:權力意志、超人哲學、酒神精神。

講酒神精神,我們先要從尼采的一句話談起——“我們擁有藝術,為的是不至于亡于真理。(《強力意志》)”這話什麼意思?哪一條真理讓人如此恐怖?其實尼采這裡講的真理,就是哲學的三大終極追問之一:到哪裡去?也就是生命的真相。那生命的真相是什麼?據說,叫做虛無,人生的悲劇意識便是對虛無的承認。《悲劇的誕生·第七章》:“一旦覺悟了所見的真理,哈姆雷特舉目四顧,便見生存之恐怖或荒唐。”這兩處語境的“真理”意指相同,都是指生命毀滅的必然性。

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名的悲劇便是《紅樓夢》,《紅樓夢》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鲸卿得趣饅頭庵”,“鐵檻寺”、“饅頭庵”,典出宋·範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家山随處可行楸,荷锸攜壺似醉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蝼蟻烏鸢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第六十三回“他(妙玉)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鐵檻寺、饅頭庵,這種氣氛悲劇色彩已經很濃了,妙玉、空空道人就是典型的虛無主義者,佛教乃是虛無主義之大成,想想妙玉豈能置身事外?《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裡讨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赤條條來去”這幾個字,扣住的正是哲學終極追問的命門,存在的局限性和必然性清晰地表明,存在既虛無(一一薩特)。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一)

薛寶钗生日點《魯智深醉鬧五台山》

頑石之比人類,風吹雨打千年不異,而人生三、四十年,褶皺初生白發侵頭;小溪之比人類,涓涓細流千秋不涸,而人揮汗如雨,不能濕地毫厘;月亮之比人類,月彎曾伴賈島推敲,月圓曾照太白桃李園夜宴,而今太白與賈島,“其人與骨皆朽矣”。既然人生最終都将被清零,那人之為人,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其實尼采也是一個虛無主義者,道理很簡單,他不承認虛無,“上帝死了”的論斷就不能成立,既然上帝是虛無的,那你就得捎帶承認人生的虛無。尼采一生緻力于解決這種懷疑主義的極端形式,他決然将虛無主義分為兩種:積極的虛無主義、消極的虛無主義。他說:“他要成為高貴的虛無主義者,通過權力意志和超人理想直面虛無、戰勝虛無,最終成為人生和世界的主人。”而作為藝術,“藝術是權力意志最透明最親切的賦形。”這是他考察了古希臘悲劇得出的結論,其藝術思想主要記錄在《悲劇的誕生》中,是以尼采的人生觀實為藝術人生或審美人生。

尼采為人類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是本文開頭那句:“我們擁有藝術,為的是不至于亡于真理。”他進一步強調:“藝術乃是反抗一切否定生命意志的最高力量,是反基督徒、反佛教徒、反虛無主義最卓越的功臣。”尼采将藝術分為日神藝術和酒神藝術,日神藝術表現的是日神精神,酒神藝術則反映了酒神精神。他對藝術、藝術精神的所有揭示,都源自古希臘時期(公元前800年——前146年)社會存在的酒神節既狄俄尼索斯節的研究,這一時期跨中國周代(前1046辛——前256年)、秦代(前221年——207年),以及西漢(前202年——220年)初期。酒神崇拜既狄俄尼索斯崇拜是當時社會影響最大、規模最大的宗教崇拜和節日,直接推動了西方文化歌劇、舞劇、喜劇、悲劇、樂隊、抒情詩、劇本、音樂等藝術形式的誕生和發展,也是西方價值觀性解放、自由思想的源頭。

一般認為酒神節是公元前13世紀由小亞細亞或意大利南部或者古埃及傳入古希臘(環地中海),最初僅限于女性參加,而且處于秘密狀态。公元前8世紀前後,祭儀中開始出現歌舞成分。公元前7世紀古希臘城邦崛起,酒神節每年3月舉行,已經非常之隆重。公元前6世紀左右,酒神節被官方認可,歌隊規模空前,代表古希臘戲劇、音樂走向繁盛。(有關狄俄尼索斯的神話故事這裡從略)。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一)

被譽為“群星中的太陽”、油畫之父16世紀意大利著名畫家提香·韋切利奧作品《酒神祭》

筆者的認知裡,人類學的發展聳立起兩座山峰,一是摩爾根《古代社會》,二是弗雷澤《金枝》。馬克思、恩格思學說就曾借鑒和繼承《古代社會》,《金枝》被《自然》雜志譽為“人類最偉大的書之一”,該書主要記錄了世界各地原始先民的風俗、宗教信仰、巫術等。僅管享譽世界,筆者仍認為它挂一漏萬,有嫌籠統,比如涉中國部分,不足一頁,而中國先民巫術之風極為昌盛,宋兆麟《巫與巫術》、胡新生《中國古代巫術》、張紫晨《中國巫術》、高國藩《中國巫術通史》、李零《中國方術考》、李澤厚《說巫史傳統》等,都是大部頭研究力作,筆者所讀胡健國《巫傩與巫術》也是厚厚一大學,是以弗雷澤所錄,蜻蜓點水,皮毛而已,可能他側重的是西方民俗文化。

若講古西臘主要神話人物,未必找得到狄俄尼索斯的影子,中國介紹希臘史較早的著作、民國時期出版的盧文廸《希臘史》:“希臘人信仰所集中的神,最主要的,是宙士、亞波羅和雅典娜。”但要說哪路神仙對社會影響最大,可能就不是他們了,《金枝》就說狄俄尼索斯“成為希臘民族諸神中最出名的神(雖然荷馬未曾對他垂青)……我們聽說幾乎所有希臘人都祀奉樹神狄俄尼索斯。”《金枝》第四十三章《狄俄尼索斯》,專門記述了古希臘社會酒神節相關歡慶内容。“克裡特人每隔兩年舉行一次紀念狄俄尼索斯的節日活動……敬奉的人群當場用牙撕裂一頭活着的公牛,然後在樹林裡到處亂跑,瘋狂地呼叫。有人捧着一個精緻的盒子走到人群前面,據說盒子裡盛的是狄俄尼索斯的神聖的心髒。人們用雜亂的笛聲和鼓钹聲,模仿着年幼的神受害的鈴聲,還扮演神話所描述的狄俄尼索斯複活的情景。”各地祭祀時間有的在冬季,有的在春季。酒神有時做為木神、樹神、谷神,或者嬰童、公牛,山羊等形象出現。習俗有異,主要内容相仿。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一)

法國19世紀學院派畫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羅《巴庫斯的青春》

主要内容的其中一項,就是縱欲。古希臘婦女日常生活中地位低下,一般不允許出門,而酒神節原本就是婦女參加的節日,發展起來以後,祭司等重要職位仍是挑選最優秀的女性擔任,而這些女性地位通常非常高。根據彈簧效應,壓迫愈強反彈愈大,身心獲得解放就沒有做不出來的事,這是其一。其二,《金枝·第五十一章·吃神肉是一種順勢巫術》的說法:“神是谷神,谷物就是他的主體;神是葡萄神,葡萄汁就是他的血;是以信徒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就是吃了他的神的真正的血肉。是以在狄俄尼索斯這樣的葡萄神的儀式上喝葡萄酒并不是歡鬧的行為,那是一頓莊嚴的聖餐。”事實上即使在古羅馬時代,節日裡恰逢演出高潮,若偶遇一男子或羊、牛闖入,或事先準備一男子,便被認定為神的化身,做法是撕碎吃掉。吃了神的肉、喝了神的血,有神靈護體,是以可以和神一樣自由,無所不能,無所不為。其三,葡萄酒本身的麻醉與刺激作用。其四,原始婚配制度的孑遺。其五,生殖崇拜的遺俗。其六,萬物重生,性與農業播種的關聯。以上幾條,算是酒神節縱欲現象産生的原因。

尼采《悲劇的誕生·第一章》對酒神節的美好氣氛做了一番繪聲繪色的描寫:“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與人之間的團結再次得以鞏固,甚至那被疏遠、被敵視、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慶賀她與她的浪子人類言歸于好。大地慷慨地獻出禮貢,猛獸和平地從危崖荒漠走來,酒神的戰車裝飾着百卉花環,虎豹在他的轭下驅馳。……此時奴隸也是自由人;此時,專橫的禮教,和'可恥的習俗',在人與人之間樹立的頑強敵對的藩籬,蓦然被推倒;此時,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人不但感到自己與鄰人團結了、和解了、融洽了,而且是萬衆一心。”

古羅馬農神節奴隸可以變身主人役使奴隸主,《金枝·五十八章·古羅馬、希臘的替罪人》第三節《古羅馬的農神節》有所記載可以為證。本節又說:“許多民族曾經每年都有個放肆時期,這時法律和道德的一貫限制都抛開了,全民都縱情地尋歡作樂,黑暗的情欲得到發洩,這些,在較為穩定、清醒的日常生活中,是絕對不許可的。人類天性中被壓制的力量這樣突然爆發,常常堕落為肉欲罪惡的狂歡縱飲。”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一)

《金枝》收錄的16世紀意大利天才畫家卡拉瓦喬世界名畫《酒神巴克斯》

上圖為《金枝》插圖16世紀意大利著名畫家卡拉瓦喬傳世傑作《酒神巴克斯》,下方的标注是:酒神巴克斯。巴克斯的希臘名字叫做狄俄尼索斯,據說他的好友因決鬥而死,他含淚埋葬了朋友,不久墳墓上長出了葡萄,他取了葡萄榨了汁飲下,頓感興奮異常。自此,人們便用葡萄釀酒,巴克斯也就成了酒神。這是首幅以同志姿态描繪酒神巴克斯的作品,畫中表現了非常強烈的情欲,其中腐爛的水果象征青春堕落的肉體。

筆者對此另有一種看法,該畫像女人臉,頭頂花環,生了一副男人身闆,是一個男女結合體,表現的是男人女人身體的交融,是一種性的暗示。這樣的了解,契合的是先民酒神節上古老的狂歡與放縱,是對曆史絕響的安靜追憶。當然,他親手埋葬了朋友,意指也可以是同志,算是寓意雙關吧。

同古希臘同時期的中國春秋戰國時代,同樣有類似放縱情懷的習俗,《周禮·地官·媒氏》說:“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時間剛好也在二、三月,《詩經·庸風·桑中》:“期我乎柔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注意,庸地在今湖北省。《豳風·七月》:“春日載陽,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這裡的“桑中”、“柔桑”都是指男女幽會之所,所謂桑間濮上,鄭衛之音。《漢書·地理志下》:“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說得已經很明白了,可見彼時社會開放程度遠超後世。

筆者懷疑壯族(古書之僮族)三月三,極可能是上古中春日奔者不禁一俗的孑遺。雖然壯族居南,周朝在北,但秦始皇平定南方設三郡,遷了大量北方人口過去。恰巧壯族三月三主要節目就是趕歌圩,男女對唱、抛繡球,談情說愛。也恰巧的是這些少數民族自古就比較開放,男女婚後,女性要回娘家住,這種情況一直到小孩出生,期間女子處于性自由狀态,稱“不落夫家”。該習俗不單存在于舊時壯族,其他少數民族如苗族、布依、侗族、仡佬、彜族、哈尼族,甚至部分地區漢族中也有存在。民俗學家認為是母系氏族社會婚姻制度的,筆者認為這些習俗同上古中春日奔者不禁、桑林幽會為傳承關系、或者互為影響、也或者同屬原始婚制孑遺,亦未可知。

中西文化、民族、地理不同,但陽春三月,萬物複蘇、生機勃發,依照天人合一理念,做為自然界的一員,人類的感情同大自然既對立又統一,我們注意到,在中國古文化元素裡,凡涉及性的意象一般習慣以“春”代之,如春宮、叫春、懷春、春藥等。是以我們看到在春意盎然的這個季節、中西方遠古都存在性解放習俗,這當然同那個時代生産力低下,嬰兒存活率低,人囗發展遲緩,進而衍生生殖崇拜活動不無關系。

通過以上引述不難看出,一旦剪斷法律、道德諸繩索,再無條條框框束縛,人類文明的外衣被脫下,人的本性獲得解放,剝去鍍層,是自然人屬性的回歸。尼采說得好(《善惡的彼岸》):“生物所追求的首先是釋放自己的力量——生命本身就是權力意志。”

(文責及權屬歸三百六十吳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