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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有“寶筏”

作者: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 朱萬章

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鑒(1598—1677)在題吳偉業(1609—1672)的一件山水畫時說:“畫分南北宗。南以右丞為祖,自董巨二米元季大家以及沈石田、董文敏得傳正脈,故南宗為盛。董文敏後,幾作廣陵散矣。近時獨吾婁吳大司成、王奉嘗執牛耳,為筆墨宗匠,海内尊為模楷。此幀乃司成公遊戲三昧,如不經意,然元氣靈通,參乎造化,即苦思歲月,不能到此,真丹青寶筏,不可作尋常觀也。”這是首次提到“丹青寶筏”,以喻其畫格之高。去年上海博物館即以此為題,策劃了董其昌藝術大展,極一時之盛,影響甚巨,因而“丹青寶筏”一詞,更是深入畫界、聞名遐迩了。

巧合的是,在清代,确有一人叫寶筏且雅擅丹青,但因名不見經傳,且畫迹傳世不多,因而知道他的人很少。他是活躍于清同治、光緒年間的廣州海幢寺僧人,“寶筏”是其法号,字蓮西,别署蓮西道人,工詩,善畫,有《蓮西詩存》行世。他也喜藏名畫,其齋室為畫禅堂。關于他的生平事迹,典籍所載不多,隻能從詩文集和傳世書畫中拈出一些碎片,大緻洞悉其概貌:廣東番禺籍的文人楊永衍(1818—1903)在題《蓮西詩存》中有“少小同鄉井,辭家事世尊”句,可知寶筏當與楊氏同為廣東番禺人。寶筏在《蓮西詩存》中有《丁亥元旦》詩一首:“歲月堂堂也大奇,忽經殘臘又春晖。萬八千日即今是,四十九年知昨非。世固多材容我拙,法原無相任人肥。元朝處處轟春炮,我隻雲山舊衲衣。”其自注雲:“時年五十”。因寶筏與楊永衍及陳璞(1820—1887)、居廉(1828—1904)等同時,故可推知此“丁亥”應為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據此則可知其生年為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在《蓮西詩存·序》中,金粟老人何桂林稱其寂于辛卯四月十七日,即光緒十七年(1891年)。由此即可确定其生卒年,享壽五十有四。

寶筏在佛教方面的建樹已無從考訂,在其詩畫中,則可了解其藝術成就。他的詩大多集中在《蓮西詩存》中,也有一些散見于畫迹及别種文集。在其行世的二百六十多首詩中,最為上乘的當數山水閑遊詩。雁過留影,即興所賦,往往有感而發,情真意切,如《明月寺》:“羅浮有初地,雲水古叢林。明月知如此,青山長至今。鐘寒三界寂,殿暗一燈深。笑問人間世,梅荷何處尋?”另一類為歌詠風物,頗似竹枝詞,讀來琅琅上口,親切中蘊含一種音樂美,如《花洲曉渡》雲:“夾岸花光映水低,番風吹過海珠西。微濛雲水月将堕,柔橹數聲煙際迷。”在其詩中,數量最多的還是題畫詩和酬和詩。前者良莠雜蕪,時見珠玑,如《題楊椒坪添茅小屋圖》(“楊椒坪”即楊永衍):“清白人家舊有名,樓前漢雪正初晴。畫茅補屋綢缪早,春酒傾槽醞釀成。廊曲佛桑饒午韻,牆頭老樹作秋聲。與公共話鄉園事,無限低徊往複情。”後者雖多應景之作,藝術價值不大,卻極具文獻價值,對研究作者及其所涉人物的生平、藝事等頗具佐證意義。寶筏與當時書畫家如居廉、潘飛聲、楊永衍等均有交遊,與潘飛聲、潘桂卿等有多首唱和之作。光緒十三年(1887年),居廉六十壽辰,學界、藝壇名流數十人吟詩作畫緻賀,寶筏亦即賦兩首,表其敬慕之意。其一雲:“甲子重開嶽降筵,老人星見隔山前。鸾鳳嘯傲琴邀月,花草平安畫紀年。相視金剛真壽者,貌同石古總天然。可傳事業流傳遍,百歲穰穰祝硯田。”其二雲:“菊放重陽晚節芳,群英來佐爪眉觞。機成靈錦随人學,室有天花散處香。華發尚留他日白,童顔不改舊時蒼。當年我亦通家子,來為先生慶壽昌。”據此可知,寶筏雖為剃度之人,但卻并未完全遁迹空門,而是周旋于世俗與佛門之間。

寶筏兼擅繪畫,尤以山水見長。其山水取法“四王”之一的王翚(1632—1717),但在傳世的幾件作品中,王翚的痕迹并不明顯,倒是融合了明清以來諸家筆法,古韻盎然。寶筏于光緒二年(1876年)為潘光瀛(珏卿)所作的《寒林圖》(香港藝術館藏),其題識說是仿恽正叔(恽壽平)筆法,但就其畫風看,在恽氏筆意之外亦不乏己意,隻是筆力略遜于恽。作者在畫中題詩曰:“樕樕寒林淡淡雲,石痕岚影望中分。有人把卷山窗下,可是南華秋水分。”其詩意與畫境相融,彰顯其詩畫雙修的藝術造詣。另一件于光緒六年(1875年)為黃吉亭所作的《山水冊》(廣東省博物館藏),其自稱乃以唐六如(唐寅)法所作,但就其筆意看,則與《寒林圖》相類,都是将前人的筆法與己意糅合在一起。其他如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的《山水扇面》、光緒四年(1878年)的《疏林平遠圖》(均藏廣州美術館)和光緒六年(1880年)的《山水圖》(廣東東莞博物館藏)等也大抵如此,與同時期複古、摹古之風的山水畫風格相近,古韻有餘而新意不足,其個性也并不鮮明。

雖然寶筏隻是其時無數畫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但在小範圍中,其詩畫仍得到不少人的追捧。據傳張之洞(1837—1909)、汪鳴鑒巡視廣東時,聞其名,索觀詩畫,欲求見一面而不得,寶筏說:“諸公愛和尚詩,非愛和尚也。”而詩人楊其光(1862—1925)題其詩曰:“微聞梵呗喧,鐘寂起詩癖,人手無淺營,甘當此曾曆。作詩如作畫,三昧造其極。”又論其畫曰:“借畫喻詩境,元氣淋漓漓。”言其詩畫一律,不無揄揚之詞。黃映奎(1855—1929)亦有“丹青方外幾人回,點染雲山入化工”詠其繪事,以見其推許之意。縱覽寶筏行世的數件畫作及藝事行迹,可知其非但不能跻身于主流畫史,即便在地域繪畫史上,也難以占一席之地,但他卻和同時代衆多寂寂無名的畫家一樣,是時代潮流的縮影。他們延續了“四王”以來的畫風,在古人中讨生活,是山水畫發展至晚清時期陳陳相因、墨守成規的時風使然,也是二十世紀早期受歐風美雨影響之下畫風變革的前奏,是一個時代的典型印記。故此“寶筏”與王鑒所言“元氣靈通,參乎造化”的“丹青寶筏”相比,也就不可同日而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