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二十多年，如果說有哪個學生，能讓我這個老師真心喜歡到極緻同時又讨厭到極點的，唯有秦皓天這家夥。這個天天偷吃辣條，喊女老師做“美女老師”，一天寫不了20個字的超級學渣，後來的轉變讓我驚掉下巴。
最近一次見到他，大概是兩個多月前了。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周五，下午臨近放前學時，正在辦公室裡忙，聽說有學生來看我。我忙趕到學校門口，隻見一個國中生模樣的小胖哥站在學校門口，我細看了一下，才看出是兩年前畢業的學生秦皓天。
大熱的天，這家夥額頭上不停地冒汗，手裡還捧着一個大西瓜。看見我，咧開大嘴唇，露出了大白牙。
“皓天，瘦了，老師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一如既往的搖頭晃腦地憨笑，讓我瞬間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皓天。
“唐老師，我怕找不到你，就一直站在門口這裡等，見有老師來就問。”憨裡憨氣的話語裡卻透着執着和精明。
我把手伸過去，想習慣性地撸一下他的大腦袋，捏捏他的大肥臉，卻發現這個大腦袋長高了許多，以前如肉球一樣的肥臉也少了好多肉，隻好作罷。
不想這家夥騰出手揪着自己的肥臉，得意起來：“看我是不是變帥了？”
“對，皓天變成大帥哥了，哈哈。”
皓天他們這一屆學生，我是從三年級開始接手的。這家夥個子不高，渾身圓鼓鼓的，走起路來像個滾動的大肉球，混在孩子中間格外顯眼。
哪怕離鏡頭那麼遠，臉也是最大的，看得出誰是小皓天嗎？
上課沒有一刻安甯，嘴巴又多，隻要老師一提問就馬上舉手，會不會的無所謂 ，點到名了站起來就不緊不慢地瞎說一通，常常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也面不改色。
後來看見他舉手就煩，就假裝沒看見不理他，那隻肥嘟嘟的肉掌就恨不得伸到老師眼睛邊來。實在無聊了，他就躲着偷吃辣條或搞東西。
一到寫字時候，他的筆就壞了，兩隻肥掌在那裡不停地“修筆”，還用嘴巴咬筆芯，弄得滿嘴的墨水。
我知道他的把戲後，就把他的筆丢進垃圾桶，另外扔一支給他。後來，我課上都養成了幫他備好筆和作業本的習慣。
即便這樣，他肥厚的“熊掌”卻怎麼也抓不好那支筆，半天也寫不出幾個字來。其實他腦子裡裝了不少知識，嘴巴也能講得頭頭是道 ， 可落到筆端，字都寫不成樣。字如其人，一點沒錯，他的字也是肥肥懶懶的憨樣，一個頂别人的四個那麼大，像幼稚園小朋友亂扭出來的一樣。
我無數次糾正他拿筆寫字，毫無效果。
無數次跟他媽媽反映，他的家庭作業總不完成，他的媽媽忙着打工都是毫不在意。
他的辣條永遠吃不完，沒收不完。奇怪的是，他拿辣條當飯吃，一點事沒有 ，照樣肥嘟嘟活蹦亂跳的。以至于别的同學吃辣條，我便罵道：“你以為你是皓天，怎麼吃都沒事嗎？”
有一天早上到校，辦公室的女老師笑得直不起腰。原來是皓天看見她們三個女老師走過操場，跑過去，一個一個地喊道：“美女老師，早上好！”
我忍不住抓他來問原因，他說，我媽說的，叫女的美女，人家就會開心。老師也是女的 ，是以就叫美女老師啰。
我憋住笑，呵斥道，今後不許這樣叫，他哦哦地點頭。
美食節上，皓天一本正經地介紹美食制作
一年三季，春夏秋，他都是統一的着裝，大短褲大背心，頭上還總是不停地冒汗。興許是那一身的肥肉實在是熱量太大，大冬天也是薄衣薄褲，卻從沒見他感冒。
教室裡如果有臭味傳出，大家肯定都會把目光投向皓天，他那辣條混合着其它食物消化後的廢氣，簡直能熏暈整個教室的人。在他人厭惡的表情裡，這家夥還在得意洋洋地咧嘴笑。
因為他的腳掌太肥厚，穿涼鞋還好，一旦穿上像船一樣的運動鞋，鞋子的前後就會空太多，走起路來就像一隻大肥鴨拖拖拽拽的，非常吃力。
而且他的運動鞋比生化武器還厲害，整個教室都會彌漫一股臭鹹魚的怪味。為了盡量控制危害，我不得不把他調到教室的角落裡。是以冬天時節，皓天不是坐最後，就是最前面。
跟他媽媽反映過，鞋子洗幹淨也不過是清新得三五天，可能是他肥厚的腳掌汗氣太重的原因。
有一次，教室裡久久地彌漫着一股大便的味道，大家都一緻讨伐皓天，這家夥一個勁地說不是他。有人說他上廁所踩着大便，他就把鞋子翻過來給大家檢查。又有人說他拉便便不擦屁股。剛好到了體育課，我留下了幾個嫌疑份子。我首先檢查皓天，這家夥毫不猶豫把褲子往下一拉，露出肥肥的大PG，還拍着給我們看，确實沒有問題。
接着皓天聞到了一個同學身上的怪味，便興奮地大叫起來。難得一次，我們冤枉了皓天。這個天天被别人指責謾罵的小肥仔卻表現得很大度，還主動陪着那個拉屎放褲不敢吱聲的家夥去到廁所，毫不嫌棄地幫着整理清潔。
接下來的兩件事更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校一年一度的藝術節有個特别有意義的保留節目——跳蚤市場。
皓天是真正發揮了他臉皮厚口才好腦子精明的優點。他先跟兩個同學成立了“合作公司”，一個大大的攤位上擺滿了他們的舊書和玩具，吸引了很大的人流量，沒多久就賣了很多。之後看見不大有人來買了，兩個夥伴懶洋洋的要收攤，他便一個人把攤位移到一二年級的教室門口，擺弄着他的玩具大聲吆喝着，他那些幼稚的玩具很快被小朋友搶購一空。
他這種天生的生意腦子讓我歎為觀止，聽說他的父親在海南一家公司當董事長，不知這家夥是不是得到了乃父遺傳。幾年裡我從沒見過他父親，僅僅電話聯系過幾次。
還有一次，我見他身上到處是青一條紫一條的鞭痕，便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媽媽打的。我說肯定又做壞事了，打得好。
他不以為然地說：媽媽要打妹妹，我說妹妹還小，打不得。可媽媽太生氣了，我就讓她打我，結果媽媽把我衣服脫了打一頓。
這樣的媽媽讓我無語，難怪皓天成今天這樣，這家夥讓我刮目相看的同時，我也不再奢望他媽媽能教育他了。
之後我在講台右側專門留了一個空位，隻要他管不了自己，就叫他上來坐。時間久了，這裡反而成了他的專用座位。
小考要考體育，剛開始訓練時，由于太胖，皓天跳遠不到一米，跑步零分，實心球一分。但他總是汗流浃背地跟着練，不叫苦不叫累。
我用課餘時間成立了一個學困生特訓班，皓天搶着當班長，發現哪個偷懶的，還像模像樣地去批評教育。其實他自己也還是常常不能完成作業，因為寫字太慢，很多字不會寫。但他已是最勤奮的那個。
有一次放學路上，我遠遠看見皓天和幾個蹲在地上抽煙的國中女生說着什麼，然後他搖晃着肥腦袋走了。
我趕過去問他，他說：我勸那幾個女生不要抽煙，對身體不好。
那她們聽了嗎？我好奇地問。
她們說，滾開，再啰嗦就打我。
我想笑，又憋住，說好樣的，以後少管她們。
有些孩子，總想着學壞，以為學壞是本事；而有些孩子，不管别人怎麼待他不善，則仍一心向善，如皓天。
回到兩個月前，皓天捧着西瓜跟我到了辦公室，把西瓜一放桌面，轉眼不見了。
我正納悶 ，後背嘣嘣嘣嘣地振動起來，原來這家夥已蹲下幫我捶老腰了。
之前因常寫不完作業，課後被我留。課間看見我坐着老腰難受的樣子，二話不說，站到我身後就幫我捶老腰。
久了也不用我說，隻要我下課還在教室，就總自覺地幫我捶背。
我說，辛苦了，起來吧 ，都和老師一樣高了還來這套。
皓天沒有起來，邊捶邊說：唐老師，現在還有人幫你捶背嗎？
我苦笑，心想這世界哪有那麼多像你一樣毛病多臉皮厚嘴巴甜情商高的小孩？
吃了幾片西瓜，我問皓天還吃辣條嗎。
他說早吃膩了，現在看見就惡心，天天跑步 ，餐餐吃一盆飯。
難怪瘦了 ，也結實了。
他說：原來在差班，宿舍裡天天有人玩遊戲罵人打架。後來管不了他們 ，我就發狠讀書，期考學校排名升到了五百多，這學期得調到中等班了。（他們學校一個年級有近千學生）
我說再努力點，争取進尖子班。
聊起家庭情況，皓天苦笑着說，其實他爸爸和他媽媽早離婚了。他們以為自己不知道，其實他早知道了，他隻是不想說，當年他誰都沒有說。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看似大咧咧的孩子，當年為什麼會脫下衣服給媽媽打。他真是太有擔當了。
我不忍揭他的痛處，隻是說，讓你爸爸多拿錢給你媽媽，你好好讀書。
臨分别了，皓天說，唐老師，明年我又來看你。
我打趣他，後年呢？
他說：年年來！
我說：等十多年後，帶着你的小皓天一起來。
這家夥笑得把西瓜汁都噴了出來，不好意思地說：我怕他跟我一樣肥肥懶懶的，就難搞啰。
不怕，唐老師幫你教！
呵呵呵，其實我也知道，有些秉性的東西，是不用刻意去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