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作者:周到用戶端

1990年代中期出版長篇小說《長恨歌》之後,王安憶的作品,越來越多地被拿起來與張愛玲作品進行比較。《第一爐香》要拍電影,呼聲最高、甚至是不二的編劇人選,當然也是王安憶。

王安憶曾在《世俗的張愛玲》一文中,寫過自己對張愛玲其文的看法:

“張愛玲從不曾将自己放進小說中,扮演一個角色。因連她本身都是虛無的,不适合作世俗的小說的材料和對象。在她的小說裡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裡的人——市民。

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香港也有一些,但比較誇張,更像是俗世的舞台,是戲劇化的俗世。《沉香屑第一爐香》與《沉香屑第二爐香》,這兩則故事就要奇異一些。而發生在上海的故事,則更具有俗世的情調。”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電影《第一爐香》

在普通讀者這裡,一個作家的“其人”總是很難與“其文”撇清關系,尤其以張愛玲傳奇而坎坷的人生,簡直是太好的讨論素材。但不管是在自己的文字中,還是在接受采訪時,王安憶都不太願意直接去談論張愛玲的“其人”。她說了好幾次“我必須假設自己是不知道作者的生平的”“我不能把她自己的個人材料放到文本裡來讨論”,就像她在《世俗的張愛玲》開頭所寫的那樣——

“說到底,認識張愛玲,是為了認識她的小說,因為于我們來說,唯有小說,才是張愛玲的意義。是以,認識的結果就是,将張愛玲從小說中攫出來,然後再還給小說。”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h5>新聞晨報:您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接觸到張愛玲作品的呢?我記得1985年《收獲》雜志刊登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阿城說自己讀了之後驚為天人。您對張愛玲的閱讀體驗,有沒有那麼強烈“驚豔”的感覺?</h5>

王安憶:我很早(讀到張愛玲),好像遠遠不到1985年,但具體哪天我記不清。我在家裡看到我媽媽的同僚,也是她的朋友,借給她的一本台灣皇冠出版的張愛玲小說集,我當時就看了這一本。當然會覺得好看,因為五四作家都是不怎麼關心日常生活的,日常生活是要受他們啟蒙的嘛,這塊東西不太會進入到閱讀的視野。尤其是我們這些人在五四之後又接續了左翼的傳統,對這一種生活,尤其是對上海市民階層生活的表現非常少。而且她表現得又很雅緻,那當然是覺得不錯。但我也不至于像阿城那樣覺得驚豔,我想這可能就是地域差異,阿城是北京人。

這一類寫上海的小說并不是完全沒看到過,以前也看到過,也有過。張愛玲是比較叙事性的,比如說當時那種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我覺得她從那邊是有點傳承的,當然她寫得比他們更加文雅,比那一路要文雅。

但是對于我們上海人來說,這還不算是一個特别奇特的存在。然後我又聽我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比我們要年長一些,他說1960年代的時候,他們家裡面有一本書是扔來扔去的,這本書就叫《流言》,是張愛玲寫的嘛,他說他就覺得很好。是以在上海這個地方,張愛玲雖然沒有被宣傳,或者進入大衆閱讀領域,可她也并沒有被完全隔斷,她也有自己的一些(民間的)角落。

<h5>新聞晨報:到現在,張愛玲算是您個人特别喜歡的作家嗎?會特别關注她的出版或者研究動态嗎?</h5>

王安憶:我不是專門研究張愛玲的,我不能像陳子善那麼喜歡她。我對她的那種熱情,似乎也有點是被旁邊的人給烘托出來的,沒有太強的主動性。我在想,我真正對她關注或者說特别在意,還是因為我寫了《長恨歌》以後,王德威給我寫了一個序,又在台灣寫了一些評論。他有一篇序,原來的名字叫“張愛玲後第一人”,後來他覺得這名字不太好,很多張迷看到了要生氣,是以就改成了“張愛玲後又一人”。那時我才比較正面地去接觸她的作品,考慮她的作品的價值。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h5>新聞晨報:您1995年出版了《長恨歌》,從那之後起您的名字就經常被與張愛玲放在一起比較。我也看過您寫的有歇業愛玲的文字,但還是想請您說一下,從您的了解來看,為什麼會有這種比較?您自己怎麼看待這種比較?</h5>

王安憶:其實《長恨歌》是1994年就寫出來了,1995年出版的。台灣是最早注意到的,然後就給了我一個文學獎,獲得茅盾文學獎已經是到了2000年。好像内地忽然之間出來一個張愛玲熱了,其實之前,我在港台地區已經經常被跟張愛玲相提并論了。

我覺得她還是在過世之後,或者準确地說,在夏志清寫了《中國現代小說史》後,大家才會注意到這個作家。因為她不是寫了很多(作品),之前沒有引起特别強烈的注意力也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台灣、香港,又有瓊瑤啊、亦舒啊,這樣一批女作家出現。

最早(把我和張愛玲)放在一起就是王德威,而且王德威那麼嚴肅地把我們放在一起,那就必須重視了。當我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海外、港台已經有大批的張迷出來了。尤其我後來認識了朱家姐妹,那麼你就必須好好地看她,因為我想這種重視和迷戀不是一般性的,不是那麼通俗意義上的。在我認識到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地位之前,我其實還是把她當作一般的通俗小說作家看的。但是她有一個好看,她叙事,五四以後的那些左翼作家不太重視叙事的,而且她叙說的又是上海小市民的故事,這種故事又離我們比較近,是以說你看她的東西會覺得很好看。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王安憶 丨楊眉 攝影

之後我就是開始要認真對待了,我得想人家都把我們聯系在一起,(王德威)這是一個重要的前輩,而且是給我的光榮嘛,不管我知道不知道。當你去認真讀她的小說的時候,你會逐漸地認識她确實是有價值的。在五四的以啟蒙運動為主流的小說以外,她的存在是有她的特定意義的。我剛才說了,她寫的那些小民的生活,對像魯迅啊他們來講,完全是不重視的。她有一種對日常生活的書寫,這些書寫,在她同時代的哪個分類都嵌不進去。尤其她這個書寫又是關于上海市民的,不是關于鄉土的,在我們整個的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裡面,你很難把她嵌入最最主流的、革命的、正面的東西裡面去。

然後你再去看她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她有各種好處,這可能和我自己寫作也有關系。這時候會覺得,人家說我和她的相像是有道理的,像王德威這麼說是有道理的。第一個,我們都是寫實派的,尤其《長恨歌》更是寫實派,并且寫作的場域又都是上海,都是都市。其實作在好像都市的職場、白領劇已經變成一個主流,在這之前,我們如何寫都市生活是沒方向的,中國的寫作都是以鄉村為主題的。還有她的語言(也很好)。

<h5>新聞晨報:我在看您和張愛玲小說的時候,有種感覺,就是安憶老師相對來說是一個更溫和、寬厚的人,沒有把任何一個女主角逼到“死無葬身之地”地步上去,沒有那麼殘酷。這是跟作家的個人氣質有關,還是說時代的關系?</h5>

王安憶:要用王德威他們的話來說,就是覺得我還是左翼的,可能跟我們受的左翼文學的教育也罷、共和國的教育也罷有關。就是當我們從啟蒙出發,當我們把一個人喚醒以後,我們不會給他這樣(不堪)的下場的。這是一個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可能和時代有關系。有句話,是張愛玲說的還是蘇青說的,我記不太清了,意思就是生在末世,生活、人生都是在走下坡路。他們的這種心情,跟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不去對各個曆史階段做評判,但我們這代人,生活在一個新潮開源的時代,人的氣象普遍是向上的。我們這些人就在這個時代裡面,應該講是比較明朗的。

尤其我們這些人所受的文學教養,全都是舊的時代在腐朽下去,新的時代在曙光裡面。你不管是看俄國的文學也罷,法國的也罷,英國的也罷,全都是這種氣象。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h5>新聞晨報:這些年來,不管是文學評論家還是普通讀者,對張愛玲其人其文的評價非常多,延伸得也非常廣,特别流行的比如“華麗與蒼涼”這種。您怎麼看這些評價?</h5>

王安憶:我是覺得好像已經很過度的解釋和挖掘了,真的是很過度的解釋和挖掘。我是視為一個社會現象。張愛玲成了一個華人地區都可以去談的一個話題。我在想,這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可以去談這個話題。對于港澳來說,他們對她的背景,對她生活的年代,都是熟悉、了解的,我們可以共同談的。對我們這邊來講,她也是一個中性的(人物),我覺得這可能正好是大家都能談的事情。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是以說,你想她一個人每五年要被人家談一次,我在想她是睡也睡不安生。談太多了,我覺得談太多。(張愛玲誕辰百年)有媒體要來采訪,我實在是沒有話說,我都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說得透透的了,完完的了。

<h5>

新聞晨報:您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世俗的張愛玲》。您說過一點,就是張愛玲是不把自己放進小說當中去的。比如她小說中的女主角的選擇,跟現實生活中她自己的人生選擇是截然不同的。您怎麼了解這種強烈的反差?

</h5>

王安憶:我做這些東西時,我都必須假設自己是不知道作者的生平的,這個假設是必須的,我不能把她自己的個人材料放到文本裡來讨論。我就覺得張愛玲筆下的都市男女都是很精于計算的,你看她筆下沒有一個愛情是沒有利益的,都是需要計算的。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但她偶爾也會露出一點點浪漫的情調,最明顯的就是《傾城之戀》裡面範柳原給白流蘇打電話,和她談詩經,我覺得這太不像範柳原了,倒是很像張愛玲。範柳原這樣的一種人,他是不會談詩經的,他要談中國文化的話,他談唐詩也可能,宋詞也可能,但不會是詩經,因為詩經太質樸了。這種時候我倒覺得有一點像張愛玲自己出來了,但這隻是我的猜測。

(如何看待她本人與她筆下女主角的選擇截然不同?)她本人的選擇,我不能夠去評判她,我得假設我不像陳子善那麼了解她。僅從她的小說裡來看,我不曉得原因在什麼地方。你看她的那些小說,尤其是《傾城之戀》。其實《傾城之戀》就是一場博弈,男的就是不想結婚,但是要和你搞一搞。女的就是說我不能讓你先搞,我要先和你結婚,我得達到結婚的目的。但我不和你搞的話,你會跑掉;我要給你搞的話,你會看輕我。是以對于白流蘇來講,這場博弈是很艱苦的,想不到就是老天成全了她。是以這部小說我也喜歡,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這個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有點距離。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電影《第一爐香》手繪劇照

(您是比較正的那種嗎?)我可能還是受西方啟蒙運動以後的文學影響,我還是會更加傾向于進階一點的情感。

<h5>新聞晨報:張愛玲筆下的女主角好像很容易被風趣或者說俏皮的男人給打動,當然他們外在條件也不會差,現在我們會稱這種男人叫“撩妹高手”。您怎麼看待張愛玲對這種“俏皮勁兒”的着迷?她在不同的小說中多次用過“俏皮”這個詞。</h5>

王安憶:張愛玲筆下的男生會調情是肯定的了,但那時候的調情不像今天,總體來說還是含蓄的,不像今天說黃段子。但是其實張愛玲筆下,她對這些男人是不大喜歡的。比如說她寫老了的調情的男人,說他們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還是很尖刻的。是以說會調情不是她看重的第一品質,不是第一選擇的品質。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張愛玲好像是一個不太相信愛情的人,但是我覺得她筆下有一些男生,我個人覺得是有點動人的。比如說《留情》裡的米先生,還比如《金鎖記》裡的童世舫,這些人全都是在五四的精神下面去開放了一下,然後碰了壁,覺得啟蒙以後的日子也不怎麼樣,然後又回過頭來想找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我覺得童世舫和米先生全都是在上一段特别開放的愛情裡面受挫,然後回來想找一個保守的婚姻,但是在保守的婚姻裡面其實也不快樂,就是比較低沉。

專訪王安憶③丨“從小說角度講她寫得很好,可是價值觀和我是不一樣的”

<h5>新聞晨報:很多描寫上海故事的小說都被影視化了,包括您自己的作品。您認為“上海”這個舞台在不同文本中的魅力是什麼?</h5>

王安憶:上海已經被嚴重地符号化了。魅力,每個地方都有魅力,相對來講上海其實不太具備魅力,因為它是個商業城市,它的所有的我們現在賦予它的所謂的魅力,其實都是被我們包裝過的,都是被我們包裝出來的。

(比如懷舊的情緒?)其實上海很奇怪,它有什麼好懷舊的,它那麼短的曆史。但是這對我來講無可選擇的,我又沒别的地方,我隻有上海。

<h5>新聞晨報:您創作過很多不同時期的上海故事,今後的創作興趣可能在哪裡?</h5>

王安憶:小說的興趣是很難确定的,反正還得再寫。其實我一直是這條路子上的,我不是個有想象力的人,我不像莫言那麼有想象力,我還是很老實的。它必須和我的生活經驗有一定的關系,然後我掌握的材料要比較詳實,我才能夠生發我的想象力。我的想象力是需要有基礎的,要有一些比較紮實的核心。

<h5>新聞晨報:您會關注年輕讀者對您作品的讨論嗎?</h5>

王安憶:我好像從一開始就不太重視别人的說法,因為我覺得誰都沒有像我這麼對自己嚴格的,沒有人超過我對我自己的苛刻的程度。但是我感到非常安慰,或者說是很光榮的,我就覺得到今天為止我的讀者沒有減少,還是不斷增加。那麼看來年輕人沒有抛棄我,我還受到年輕人的喜歡的,因為讀書人主要是年輕人,主要是年輕人在讀書。

<h5>新聞晨報:您一直在複旦教書,和學生們的交流,會給您的創作帶來什麼影響嗎?</h5>

王安憶:其實我很希望能從年輕人身上吸取一點東西,可以讓我看到一些社會現象。去年我開了門新課,因為疫情我也不能到外面去了,隻能在上海,就主動要求開了一門新課,開現實主義寫作。他們交上來的作業我感到很意外,很好,因為你寫的是要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是以你往往會選擇他者的生活。

我覺得小孩子現在也不能說他們沒有想象力,(但)想象力是需要周圍的生活來培育的。就是我們社會裡面那種暗示太強烈了。其實我們現在的聲音是非常單調的,你從他們的寫作裡面就能看出來。他們聽到的東西,他們聽到的、得到的所有的資訊,你别看那麼豐富,時時刻刻在看手機,可是其實非常單調,很單調。

我這次給他們開新課布置的作業,規定很嚴格,我說不可以寫你近處的生活,你必須寫你出生那一年的事情。我說你們到當地去找,我說不要到人民日報去找,就到你們當地的報紙上去找,因為他們是全國各地的人,這個限制反而使他們題材多了,反而讓他們知道寫什麼了。這都是我在教學裡面看到的一種社會現象。

→ 專訪王安憶①丨“張愛玲筆下的喬琪喬,就是一個肌肉男”

→ 專訪王安憶②丨“無論許鞍華來找我做什麼,我都是會一口答應的”

來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