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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達麗媛

下課鈴聲響了,我趕緊站起來換上我的外套。我和我同桌說我先走了,坐我前面的胡胡轉過來讓我晚自習别遲到,提醒我晚上是數學老師的自習。

出了校門風吹得更大了。黑褐色的天空白霧茫茫的,雪在最高處已經沸沸揚揚向下撒開了。大門口堅守着幾個推車的小販,叔叔阿姨們都裹着棉襖圍裙脖套套袖,兩隻手插成一條保險杠,冷風裡失魂落魄地站着。那一位賣饅頭夾辣條的時髦阿姨,她熒光綠的塑膠棉衣在這幽暗的天色中也慘淡着。我想看表情判斷有多冷,但五官都模糊不清,風把視線吹得越來越短。

我的臉在冷風裡甚是舒服,教室裡帶出來的餘熱未消,我的臉像一塊燒着的碳,在慢慢冷卻,不停有新鮮的風吹在我臉上。我知道這舒服隻能維持一會兒。拐到大禮堂我便把口罩挂上,臉上的肉冰涼了,再吹久一會兒該紅了,我已經夠不漂亮了,不想再有個“紅燈停”的臉。

這時候雪到了,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風在這個時候也知趣地停下了,這不僅僅是一場宏觀的美景,每顆雪花都被神工鬼斧般地雕琢過,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和林妹妹一樣。

禮堂前的地照燈上蜂擁着雪花,越挨近燈光就越是金光璀璨,像夜色中一個榮耀的歡迎舞台。我的身邊腳下盡是失望和羨慕。但事實上地燈是不會溫柔的,它除了光還散發着熱,誘惑着傻白的雪。

禮堂後面的小黑巷是我的必經之路,又另一條大路還更近些,敞亮又有路燈,但是那條路我不熟悉,這邊雖然是個小黑巷,但是我長年累月,單廂情願處熟的回家路,閉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在沒遇見壞人或疑似壞人前我都深信不疑(後來遇到過一個當路撒尿的神經病)。

有一次我過了巷子,媛子給我打電話,她不敢過巷子讓我去接她,我說我也害怕,故意不去接她,其實我不害怕,我就是覺得我也是姑娘也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她憑什麼就要人接。過了很久巷子裡傳來慌張急促的奔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我走到小巷口,眼前漆黑一片我看不見巷口,我隻是知道我站在巷口前了,旋轉的風裹挾着碎雪從黑暗裡沖出,禮堂燈的餘輝剛好讓我看見黑風裡的碎白點。

此時此刻時空隧道、宇宙黑洞都得進了,因為一個半小時後我還得回來上自習。

外面的風是停了,原來它們都擠這兒了。走在巷子裡伸手不見五指,風阻雪攔,每縷風每粒雪都在問我要去哪裡?非去不可嘛?倘若阻礙這麼大你還是要去嗎?那是這麼這麼大呢?如果是這麼這麼這麼大呢?還去嗎,去嗎?

我漸漸忘記了我要去哪裡,隐約想起一個小女孩為救她的好朋友,也是踏上一條風雪之路,她的目的地是一座冰雪宮殿,她堅定地為了找到她的好朋友。我也是去找我的朋友,但是走着走着就忘記了我的朋友……

我好像在雪夜裡到見媛子了,她臉白得發光,跟在她後面迷迷瞪瞪走向她家,高低不平的地勢讓周圍的房屋起起落落,一條嵌在半坡的路,旁邊是滑下去的黑洞,我得保證我走在有車轍又有媛子腳印的路上,雙重的保險,路的盡頭亮着一扇鵝黃色的窗,媛子說這是她家時,我還在恍惚。

我們走進房子裡風聲雪聲戛然而止,聞到溫吞吞的飯味,我才從羅曼蒂克、生離死别、驚天動地的大悲大喜中清醒過來。

我環顧了下媛子的家,是她們以前家房子大小的一半,家裡的家具我都還認得,她十二歲生日的明星照大相框又挂在牆上,她小時候長得好醜,從臉上依稀辨認出她固有的幾個特色後才勉強能判定是她。

一隻燈單亮在裡面靠窗戶的炕上,門口的廚房和茶幾少發都隐在暗色裡。媛子拿了一盤包子給我,我要在燈下吃,她不許,一定要我坐在黑暗中的沙發上,我倆挨坐在一個耷拉皮的布沙發上,端詳着包子和彼此燈火闌珊的臉,她還長老樣子。

我問她爸爸媽媽呢,她說一個去外地了,一個上夜班去了。

她給了我一個包子,面皮是烤過的焦黃色,捏在手裡卻軟塌塌的。這包子波折的一生顯而易見了,先是被包好蒸熟了沒吃完,接着烤着吃了一次又沒吃完,蒸屜裡熱了一次還沒吃完,現在在我手上了。媛子說這是她前天回來,她媽給她包的包子,于是我懷疑她吃了三天包子了。

聞起來一股壞了的韭菜味,包子皮估計是不能好味了,我咬了一口,發愁後面幾口該怎麼辦了,“沾上這個吃!”媛子舀了一勺紅色的汁水倒進我手裡的包子。我又咬了一口。

後來我在她家吃了三個大包子,比我拳頭都大的包子。看見媛子得意洋洋的臉才追悔莫及。

兩個年輕人久别重逢,聊天卻像天天見面的鄰居突然搬家請我到新家吃飯。

她指着牆上挂着的一個紅色相框,是幾個圓形的創意拼接相框,每個框裡都放了一張照片,很有設計感。她告訴我說那是她自己做的,用幾張看不成了的碟片,我震驚了,買的也不過如此了吧,而且這個相框真的很時尚,現代簡約、洋氣特别,我想我要是給我家裡做一個,我媽不得來人就誇。想學,但是我不說,我就說:肯定不是做出來的。她解釋了一堆還取下來給我看後面的碟片和怎麼纏線做的。

媛子這次遠道而回還帶了特産,她給了我一片石膏片一樣的東西,說是湖南特産燈芯糕,我吃了隻是甜甜的入口即化,她問我好吃不,我說還行,她說這個還能點燈,她就用打火機點燃一窄條,我看那火垂死掙紮,費老鼻子勁也不知是燒焦還是熏黑了半截糕,火終于滅了。這也能當燈芯嗎,不嫌糟心嗎?

她解釋說是放的時間長了,平常着得還挺好。雖然味道平凡,但是有了特異功能,就讓人印象深刻。日子裡迸發出零星、閃耀的樂趣來。

我要去上夜自習了,媛子出來送我,出門發現雪停了,世界又靜悄悄的了。她過幾天又要離開,假期實習,去上海打工賺錢,這是我這次來看她不開心的全部原因,又要走,我的漫漫寒假,不知道要無聊寂寞到什麼地步了。

腳下的雪嘎吱作響,新雪蓋在舊雪上,舊雪越來越厚越來越硬。

我倆經常性地鬧别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翻臉,我倆也沒有共同語言,把所有話題都聊成攀比和争鬥,她說她羽絨服非常暖和,我就非要說一句:“難道我這件就不暖和嗎!”而和解又跟割地賠款一樣難以妥協。

這次我們終于沒有鬧别扭,雖然除了吃幾乎沒聊什麼其他内容。我也不問她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回來,因為我知道她一定要走,也一定會回來的,一問必會暴露我很想她回來的心思。

媛子把我送到那一條大路上,是我來時棄選的那條路,燈火通明,雪下過後更是路比燈亮,一條光明大道。

她跨上一個半米高的水泥墩子說你走吧,我目送你,能一直送你出了這條路,我眼酸的不能仰頭看她,我背向她開始走,我想或許上次我應該去巷子裡接你,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接你。我快走到出口時,回頭看見她還在,我向她揮手再見,我看見她也向我揮手,然後她跳下水泥墩子,我轉身向學校走。

不久便看到一團黑一團黑的小推車,空氣清澈,路燈亮了,照出校門口的人影幢幢,我感覺回來的路怎麼兩腳就邁到了。

小販前熱鬧地擠着人,人們三三兩兩、叽叽呱呱,我卻憂愁地剛完成一場道别。

再見吧我的朋友,你還不如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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