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小河彎彎繞山走,青巒翠林藏小樓。這是德國西部艾費爾(Eifel)地區最典型的景緻。
受德國中部山脈地勢的影響,加上處于大西洋溫濕氣候帶,該地區相對濕潤,衆多支流分别彙入東部和西部的幹流萊茵河(Rhein)和馬斯河(Maas)。
可就是這“依山傍水,得天獨厚”的旅遊休閑好去處,一周前遭到“突如其來”的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的襲擊。
轉眼間,美景不再,狼藉一片,水電中斷,家園盡毀,上百人死亡,數百人失蹤,受傷者衆多。
洪水無情,人間有情。災情發生後,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力量(消防、技術救援組織、警察、軍隊、教會和自願者)紛紛趕來災區救險,幫助災民清障排水除污。
目前,不僅北威州(Nordrhein-Westfalen)和萊普州(Rheinland-Pfalz)受災,巴伐利亞南部和德國東部,還有周邊的奧地利、比利時、荷蘭等鄰國,也爆發了程度不同的洪水。遠在東亞的中國呼倫貝爾地區、鄭州地區也出現了相當嚴重的災情。

央視新聞7月16日報道
傷者可以痊愈,人死不能複生。善後處理牽扯方方面面,基礎設施的修複耗時很長,單憑地方的力量難以完成這些目标。為此,州級和聯邦政府已表示将迅速撥放救災款項,動員各方力量協調救災工作。
本周三,德國政府準許了對災區的緊急救助:從聯邦預算中撥出兩億歐元作為首款。受災各州還将提供同等數量的款項。但是,也有人質疑救災款是否能及時到位,因為新冠疫情期間政府答應的纾困款項有的至今都沒見影。
鑒于新冠疫情期間國家防控措施中出現的不少漏洞,這場水災後也有聲音對德國的“災情預警體系”提出了質疑:這場洪水隻是“天災”?還是也包括“人禍”?
同時,人們也開始反思氣候變化帶來的種種後果。科學家、環保人士多年來一直在敲警鐘,但災難不到眼前,人們似乎還不能真正重視起來。
與氣候變化的關系
水災發生後,災民和救援人員首先考慮的未必是“自然災害與氣候變化之間的關系”等類問題,而是如何渡過眼下的難關。畢竟,在水電通訊大部分中斷的情況下,最需解決的是如何保障基本生活的需求。
被洪水沖刷得“一貧如洗”的災民不得不去政府門前排長隊,領取每人200歐元的應急款。面對滿目瘡痍的現實,他們最焦慮的是“今後怎麼辦”這個問題。
政治家的反應很“迅速”:迅速保證提供援助,迅速指定氣候變化是災難的“罪魁禍首”。北威州州長、聯盟黨總理候選人拉舍特(Armin Laschet)和巴伐利亞州長、基社盟主席索德爾(Markus Söder)在第一時間就表示,環保是絕對的“當務之急”。
提醒環保的重要性本身沒毛病,但面對“傾家蕩産”的災民談論這個相對“抽象”的話題,難免有大選前與環保黨“綠黨”争奪話題之嫌。
也有一些政黨和政治家認為,發生“天災”更多與大自然本身有關,難以人為地去阻止或改變。德國選項黨(AfD)主席默爾滕(Jörg Meuthen)上周末接受采訪時,依然覺得很難确切證明大自然的變化是人能影響的。
面對同一部白紙黑字的《聖經》或《古蘭經》,人們會有不同的領悟,解讀出不同的涵義;面對各種自然現象,人們同樣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
那麼,水災頻發與氣候變化有關嗎?很多科學家的回答是肯定的。
以這次發生在德國西部兩州百年不遇的水災為例:
根據德國氣象局的解釋,這次的“傾盆大雨”之是以集中在德國西部,是因為低氣壓區在一段時間内被周圍的高氣壓區死死“裹住”了(festgefressen),緻使大量濕氣無法散化,隻能“就地解決”,一洩為快。同理,如果高氣壓被周圍低氣壓“鎖住”,則會出現高溫和幹旱。
資料圖來源:德媒
波茨坦氣候後果研究院(Potsdam-Institut für Klimafolgenforschung)的專家霍夫曼(Peter Hoffmann)指出,氣候變暖在兩個方面對近年來頻繁出現的這“款”氣候現象産生了影響:1)高溫導緻更多水氣蒸發,變暖的大氣層濕度增加,結果就是降雨量的增大。2)我們在這次水災中觀察到的 “一種氣象久駐一地”的現象,是大氣層變暖“不均勻”所緻,也就是說,兩極的變暖高于赤道地區。
他繼續解釋說,本來,兩極和赤道的溫差很大,如今,随着氣候變暖,這個差距正在不斷縮小,造成北半球高空的所謂“高速氣流帶”(Jetstream)内空氣移動速度放緩,形成一種氣象在某地區上空“駐足不走”的現象。
換而言之,問題并不在于“氣象”(如雨雲等)本身,而是它在一個區域“停留過久”。是以,過去幾年的雨水總量雖然變化不大,但集中降雨的頻率卻提高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區域的地形和土壤以及排水系統不利于迅速吸收和排放雨水,或者市政建設中對洩洪設施的重視不足,加上預警系統的效果欠佳,災難發生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
由此可見,氣候變暖是惡劣天氣頻發的一個重要原因,而氣候變暖的産生已被證明與人有關。
據“德國之聲”報道,萊比錫大學的氣象學家克瓦斯(Johannes Quaas)表示,德國作為工業國家,其氣候變暖的速度比全球整體水準高兩倍。這就意味着,德國現在出現暴雨天氣的機率要比十九世紀高20%,比四十年前高10%。他說:“隻要我們不斷地排放二氧化碳,我們可能就會不斷經曆這種暴雨天氣。”
是以,我們正在經曆的這些自然災難是人的生活方式與大自然的變化綜合作用的結果。
對德國災情預警系統的質疑
德國的地形南高北低,河流衆多,主幹水域(萊茵河、易北河、美茵河、摩澤爾河等)時有水災發生。可以說,德國在防汛方面應該是一個“久經考驗”的國家。
既然如此,這次德國西部的水災怎麼會造成如此重大的損失呢?有人不免開始質疑德國的防災防汛機制是否出現了問題。德國記者在走訪災區時也聽到反映,稱“未收到任何預警”。
事後檢讨是否存在機制問題和人為過失很正常,但找到答案卻并不那麼容易。
德國是個聯邦制國家,許多事務由聯邦、各州以及地方政府分别或共同負責,有分工,也有合作,是以協調配合非常重要。譬如,災難防控、緊急救援、災情處置、公民保護等事宜主要由各州和地方政府負責,聯邦政府主要在各州和地方政府無法應對的情況下(如跨地區、跨州的重大災難)才會直接介入。
在聯邦層面有一個專門負責此項任務的機構:聯邦群眾保護和災難救助局(Bundesamt für Bevölkerungsschutz und Katastrophenhilfe)。該局的前身誕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雖幾經變更,但基本上未脫離聯邦内政部的管轄。
2004年5月1日,該機構正式确定了現在的名稱,并明确了它在重大災難發生時的綜合協調管理職能。成立的背景有兩個:1)2001年的“9·11”紐約恐襲事件;2)2002年易北河大洪災中發現聯邦和各州之間存在組織架構漏洞。
德國聯邦群眾保護和災難救助局官網頁面
在檢讨實際工作中的漏洞和缺陷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機構,運作起來按理說應該是比較有效的。面對災後的各種質疑,該局上司人舒斯特(Armin Schuster)在接受德國電視二台(ZDF)采訪時透露,從上周三(災情發生)到周六,他的部門共發出150條“預警“消息。是以,他認為問題不在于預警系統的缺陷,而在于地方部門和群眾在對待這些預警消息時是否具有足夠的“敏感度”。
舒斯特的解釋并非完全沒有道理。這次災情中暴露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
1.“上通下達”方面有短闆和考慮不周。
群眾獲得預警資訊主要通過兩個管道:氣象部門的天氣預報和專業部門發送的汛情短信。問題是,很多人并不會随時盯着手機看,而災情的降臨往往又非常快。
2.對預警資訊反應不敏感,缺乏專業判斷,也存在僥幸心理。
汛情預警資訊有時很具體,但很多時候比較“寬泛”,是以,收到這類資訊後,首先面臨的是如何“诠釋”。即便是具有專業知識的人,得出的結論也未必一樣,更何況老百姓?不到萬不得已,誰又會主動撤離疏散?主管部門也有難言的苦衷,很多百姓死活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他們要麼低估了洪水的速度和威力,要麼存有很大的僥幸心理。
3.預警手段過于單一。
德國沒有遍及全國的統一的警報網絡。各地的警報器規格不同,警報管道也各異,缺乏聯邦、各州和地方自上而下統一的預警機制。
如前所說,災情防控主要由地方政府負責,為了節約開支,傳統的警報器基本被淘汰或閑置。去年9月11日上午11點,統一後的德國首次舉行全國性的警報預演,結果發現很多地方的警報器不是“失聲”就是“變調”。
據悉,上世紀八十年代德國全國尚有八萬個警報器,到2015年,就隻剩下15000個了。目前,隻有少數大中等城市的傳統警報系統還多少“管用”,如亞琛、波昂、科隆、德累斯頓、美茵茨等。
德國《明鏡周刊》專欄作者羅布(Sascha Lobo)認為這是“可笑的摳門、基民盟不堪的黨派政治和緻命的自以為是”的綜合結果,稱此為“21世紀的官僚主義諷刺”。
更何況,洪水沖垮和沖走了電網基站和線路,有賴于網絡的現代預警系統頓時失效。是以,被媒體稱為“有職無權”的舒斯特局長表示,今後需要混合使用不同的預警方法,純粹的數字預警并不保險。
4.洪水來勢異常兇猛,無力應對。
這次的洪水來得太快太猛,再好的預警系統都未必能奏效。以這次的重災區萊普州的“舊阿爾”(Altenahr)為例:由于地形的緣故,此處可算是傳統的“洪泛區”,是以,這裡的防洪“硬體”設施并不差。五年前洪水泛濫,水位高達3.71米,創下曆史紀錄,但災情影響并不很大。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人算不如天算。上周三晚上8點45分,舊阿爾的水位在很短時間内沖到5.76米高,到午夜時分甚至達到了7米左右,再創紀錄。
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是“固若金湯”的防護設施(或者正常的應急強化措施,如可拆卸的鋼筋防汛牆等)都未必能抗得住,官民到時也隻能“望水興歎”。
“總理愛雨靴”
中國有句警示官民關系的名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德國的語境下,恐怕還能加上一句:“水”還能助選。
2004年,有一首歌在網絡上迅速走紅,歌名叫《老鼠愛大米》,說的是對情人的喜愛好比“老鼠喜歡大米”。
無獨有偶:五年後(2009年),德國電視二台著名新聞女主持斯隆姆卡(Marietta Slomka)在聯邦議會大選前出版了一本書,書名為《總理愛雨靴》(Kanzler lieben Gummistiefel),副标題:政治是如此運作的。該書講的是政治家如何利用自然災害展示自己的執政能力,以此赢得民心和選票。
斯隆姆卡寫這本書的靈感并非“憑空而來”。2002年的聯邦議會大選,紅綠聯合政府很想繼續執政,總理施羅德(Gerhard Schröder)竭力謀求連任。
選前,主要政黨不同程度都受到“黨内醜聞”的羁絆:基民盟的科爾“政治獻金醜聞”、社民黨的“科隆垃圾焚燒廠受賄醜聞”、自民黨缪勒曼(Jürgen Möllemann)的所謂“傳單醜聞”,還有綠黨以及左翼黨前身——民社黨(PDS)的“飛行裡程獎勵醜聞”等。
如何擺脫這些負面影響,扭被動為主動?成為各黨當時面臨的共同問題。
鑒于紅綠政府在第一任期内逐漸推行削減福利的“哈茲方案”(Hartz-Konzept)以及“生态稅”,兩黨在選民中的支援率低迷;而聯盟黨推舉的、未受“獻金醜聞”影響的基社盟(CSU)主席、巴伐利亞州長斯托伊貝(Edmund Stoiber)選情看漲。
最後,施羅德險勝斯托伊貝,成功連任。
為何?因為施羅德在選前拿到了兩張“好牌”:第一張是自己抓的,那就是拒絕參加小布什發動的“伊拉克戰争”,祭出和平大旗,以此赢得厭戰的德國選民;第二張是老天給的,即大選前一個月發生的中歐大洪災,德國的易北河流域屬于重災區。
自然災害會帶來巨大的人财損失,卻能給政客招徕出其不意的政治“紅利”。大規模的“天災人禍”給執政者提供了展示行動力、提高凝聚力和迅速赢得民心的好機會。
施羅德是個政治嗅覺極其靈敏的人物。他立即行動起來:披上雨衣,蹬上雨靴,奔赴抗災第一線,在媒體的聚光燈下高調宣布應急措施和纾困計劃。完全是“數風雲人物,還看今朝“的節奏。
2002年施羅德視察易北河災區(資料圖/德媒)
其實,他的黨内前輩施密特(Helmut Schmidt)就是因在1962年漢堡飓風襲擊中的果敢表現而揚名全國的。兩者的差別是:施密特的确是為了救災,施羅德卻是為了連任。
之後,每逢洪澇,都能看到政治家們穿着雨靴在災區穿梭的身影, “雨靴政治”(Gummistiefel-Politik)的說法應運而生,隻不過,它略帶對“投機取巧式”政治作秀手腕的嘲諷和貶斥。
今年又逢大選年,而且,在戰後曆史中首度出現三黨同時推舉各自“總理候選人”的格局(以往隻有兩黨)。更有意思的是,離大選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老天又送來一張“牌”:一場百年不遇的洪災。
從目前情況看,如果不出意外,影響今年選舉結果的兩大要素應該是“抗疫”和“救災”。
對各黨和政客們在抗疫中的表現,群眾已有一年多的考察期,相信應該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剩下的就是這次“雨靴政治”能否奏效了。
應該說,三位總理候選人在洪災前各自都有些“軟肋”:
聯盟黨的拉舍特今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黨内選舉中勉強勝出,成為“總理候選人”,但他缺乏個人光環,民調結果很長時間一直處于低迷狀态,直到最近才有所回升,而且還不是自己的功勞。
社民黨的朔爾茨(Olaf Scholz)在2019年的黨主席競争中敗北,但憑借自己豐富的從政經驗和黨内聲望還是當上了“總理候選人”。問題是,社民黨在選民中的支援率隻有十多個百分點,早已失去了勃蘭特、施密特和施羅德時代的榮光。
綠黨的貝爾波克(Annalena Baerbock)本來很有希望,選情一度居高不下。可是,由于個人的“失誤”(美化履曆、著書有抄襲之嫌等),使其聲望大跌,讓拉舍特坐收漁利。
在眼下這場洪災中,拉舍特在陪同總統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視察災區時“馬失前蹄”,偏偏在總統對災民的處境表示“痛心疾首”的當口“開懷大笑”,丢了一分。雖然他事後多次公開道歉,但這個印象已經留下,也肯定會影響到選情。
盡管如此,聯盟黨也不會是以事“臨陣換将”。拉舍特當選為總理候選人雖然很費勁,但既然已經當選了,沒有“特殊”的理由是不會換人的,更何況換将效果未必就好。畢竟,政黨考慮的是整體利益。
根據目前的選情,今年的競争主要在聯盟黨和綠黨之間進行,決定誰成為議會最大黨。綠黨的貝爾波特因個人原因拖累了綠黨的支援率,恐怕難以成為最大黨;在聯盟黨這邊,拉舍特這麼一笑雖然有負面影響,但還沒有改變聯盟黨領先的格局。
從這個角度看,拉舍特這位總理候選人“終成正果”的希望還是最大的,并不會因為這一笑而斷了“總理夢”。但最終還要看選舉結果。
拉舍特被拍到在施泰因邁爾受訪時說笑(圖/德媒)
朔爾茨的表現相對得體,雖然在第一時間中斷休假,奔赴多個災區現場,強調救災決心,但好像沒穿雨靴,發言時也沒有刻意突出自己“總理候選人”的身份,而是代表政府來慰問。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政治老道之處。
貝爾波克雖然也立即中斷休假,前往災區,但沒有出現在媒體的視野下。這顯然不符合她的“好勝”個性,但她此時如果公開露面,無異于“坐實”了撈選票的動機。鑒于之前自己的過失,或許也有來自黨内的提醒,她這次表現得非常謹慎和低調,隻是接受了一次電台采訪。
結語
當政治家的确不容易:一方面要在發生災情時很快去現場視察慰問,另一方面,說話表情都必須到位,不能出錯,還要避嫌,不能給選民感覺在做秀,争取選票。
這方面,默克爾做得就非常“标準”:她首次視察并沒有去本黨拉舍特的治區北威州,而是社民黨執政的萊普州;第二次視察,她才去了北威州災區。此舉凸現了她擺脫“政黨政治”、心系災區災民的親民形象。
目前,德國的災情還遠未結束,安置工作任重道遠。這為9月的大選增添了不少“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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