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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在上海番禺路,曾有一家著名的圖書館,全稱“海光西方思想圖書館”。關于它的史料很少,我在查閱檔案時發現,海光圖書館存在前後,與複旦大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一份上海解放初的案卷顯示,海光四位贊助人中有三位來自複旦,他們是張志讓(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潘振亞(法學院院長)和周谷城(教務長)先生;再追溯到海光的創辦,主持者林同濟先生及三位文史哲編譯(研究員)林同奇、張蔭桐和蔣孔陽先生,幾乎都與複旦有關……這一現象讓我頗感驚訝和好奇。

林同濟:不妨創辦一家圖書館

林同濟(1906年-1980年)是著名學者,從1942年起,先後在複旦政治系、外文系任教授。據20世紀50年代聽過他講課的陸谷孫先生回憶:“林同濟走上講台,‘金口’一開,立即赢得學生一片叫好;非他任教的小班還上書系上司,要‘争奪’林同濟。”(陸谷孫《秋風行戒悲落葉——憶師長》)

林同濟出生于福州一個望族,1934年從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畢業,獲政治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1937年八一三事變後,他到昆明雲南大學任教。1940年,他與陳铨、雷海宗、賀麟等在昆明創辦《戰國策》半月刊,成為著名的“戰國策派”核心人物,著名學者朱光潛、潘光旦、費孝通和沈從文等,都是《戰國策》的撰稿人。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林同濟

1942年夏,林同濟從昆明遷居重慶,到北碚複旦政治系任教。與此同時,他的家人也與複旦結緣:父親林鼎章在法律系講授民法,妹妹林同端在外文系任助教,弟弟林同奇在史地系就讀……父親請人在北碚建了一座二層樓房子,一家人都在北碚定居。有時,林同濟在複旦演講,兄弟姐妹們都會去旁聽。很多年以後,已任哈佛大學研究員的林同奇回憶起北碚生活,感慨萬千:“父親作出了一個非常聰明的決定。”(林同奇《林氏家風》)

正是在重慶期間,林同濟與著名銀行家陳光甫先生一見如故。陳光甫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簡稱“上海銀行”)董事長兼總經理,酷愛讀書,與文化人多有來往。林同濟向他建議,不妨創辦一家圖書館,專門收藏西方文史哲書刊。陳光甫聽後,答應全力資助,不設資金限制。由此,“海光西方思想圖書館”應運而生(據說“海光”一詞,即源于上海銀行和陳光甫之名)。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陳光甫

1945年5月,林同濟應邀赴美學術交流,在奧克蘭米爾斯學院執教(後又任斯坦福大學客座教授)。1947年,他遊曆歐洲,遍訪各國著名學者、作家(如意大利克羅齊、法國薩特和英國拉斯基等人),為籌建圖書館、争取學術和資金贊助四處奔走。1948年初回國,繼續在複旦政治系任教。

1948年6月,“海光西方思想圖書館”在番禺路209弄16号正式開張,這裡原是上海銀行為陳光甫購買的洋房,房前有大花園,綠樹掩映,環境優雅。林同濟任海光常務董事,實際行使館長之職。他雄心勃勃,采購了一萬餘冊海内外圖書,其中不少是外國思想家、文學家的原版著作;同時廣邀名家前來舉行報告會、開展學術研究,胡适、巴金、周谷城、周予同、黃佐臨、傅雷、李健吾、王造時和熊十力等文化名人都在海光留下過足迹。據顧颉剛先生記述,他于1949年定居武康路後,慕名尋訪海光,林同濟不僅陪同“參觀全館”,還“囑予到海光圖書館讀書作文,此地甚靜谧,且由上海銀行供給飯食,可鎮日工作……”(《顧颉剛日記》,1949.10.13.)後來,顧颉剛的不少“古史辨”論文,就是在海光完成的。

1952年,因公私合營,海光被關閉,所藏圖書入藏上海市人民圖書館。改革開放後,林同濟積極呼籲籌辦一座莎士比亞圖書館。1980年8月14日,胡耀邦同志親切會見了林同濟。

林同奇:留下紅色印記

海光創辦時,分别有文史哲三位編譯。哲學編譯是時任複旦史地系助教的林同奇(1923年-2015年),他是林同濟最小的弟弟,兩人相差17歲。

林同奇于1941年在重慶中央大學化工系就讀,但受林同濟影響,偏愛文史哲。1943年,他轉學複旦史地系,并與林同濟同住北碚。據林同奇回憶:“我和同濟住在二樓。他和我之間就像導師和學生的關系。他讓我制定一個學習計劃,從西方曆史開始,然後續學西方哲學史。”1946年林同奇畢業後,原來打算到加州大學讀研究所學生,但正在美國的林同濟來信說,他将回滬創辦圖書館。于是,林同奇就選擇留在史地系任教,與哥哥一起籌辦海光。

關于林同奇留校任教,金沖及先生告訴我:“1947年我考進複旦時,史地系除了教授外,沒有講師,隻有兩位助教,一位是闵煜銘,還有一位就是林同奇。”1948年在史地系畢業留校的胡繩武先生則回憶:“本來中國通史應該由助教林同奇教,但他哥哥林同濟辦了一個海光圖書館,他就去圖書館做研究員了,中國通史就沒有人教了,他推薦了我……”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1959年,林同濟(左)、林同奇(右)與母親一起在北京

早在複旦讀書時,林同奇就傾向進步。史地系有一個進步團體,參加者有張蔭桐、郭海長、王效仁、冀汸、金本富和張永昌等人(其中不少人後來都加入了中共地下黨),林同奇是成員之一。耿庸先生記得,林同奇留校後不久,就曾委托他邀請進步詩人胡風到複旦演講。那時,馬恩經典著作是“禁書”,林同奇經常和朋友們在一起偷偷閱讀、分享。曾任黃炎培秘書的尚丁先生回憶:“我先和耿庸、林同奇一起讀,當時耿庸在宣懷經濟研究所當吳清友的研究所學生,林同奇是複旦大學的助教,他還從他哥哥林同濟兼任館長的海光圖書館借來了原版《資本論》。”(尚丁《讀書記趣》)

林同奇的公開身份是哲學編譯,實際上還是地下黨外圍組織“常春社”成員,并在閘北地下黨上司下開展活動。正因為如此,海光一度成為地下黨活動據點。地下黨員陳尚藩、李中法、陳秉恩、吳強和餘開祥等經常在海光收聽延安廣播、油印秘密刊物。1949年5月14日,國民黨軍警查抄海光,稱有人“通匪”,正在館内的林同濟、蔣孔陽等人被捕(因查無實據,一周後被釋放),林同奇因當時不在館内而得以幸免。

張蔭桐:一個“神秘人物”

海光史學編譯張蔭桐(1917年-1998年)也是複旦人。他于1943年12月畢業于史地系,當過學校教務部注冊主任。20世紀80年代初,張蔭桐為我們曆史系開設過“南亞史”“東南亞史”課程,深受學生歡迎,我至今記得他上課時抑揚頓挫的語調。

張蔭桐比林同奇高兩屆。在史地系讀書時,他就與林同奇、冀汸等進步同學關系密切,是史地系進步團體成員中的“大哥”。1945年抗戰勝利後,張蔭桐返滬,在上海民盟參加地下反蔣活動。他返滬後的公開職業不詳,但在1948年5月,他參與了籌備海光。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張蔭桐畢業照(複旦檔案館藏)

張蔭桐怎麼會到海光工作的?據冀汸回憶:“他家住在楊樹浦,房子是父親的遺産。自己一家住在樓上,樓下租給林同濟教授和他的美國夫人。”(冀汸《血色流年》)這裡,需要解釋的是,林同濟早在1942年就與美國夫人黛南·格雷離婚,1946年林家人随複旦複員返滬後,住在徐彙村(今複旦第二宿舍)7号。1948年,黛南以聯合國官員身份來華,林同濟與她在外租房同住——這間房子,很可能就是冀汸所說的張蔭桐家的“樓下”。據我分析,由于林同奇的關系,加上又是林同濟的房東,張蔭桐很快得以在海光亮相。

張蔭桐雖是史學編譯,但按蔣孔陽的說法,主要負責館務“瑣事”,“張先生在此管這些事的時候,不翻譯,不必一定弄研究部的工作”。(蔣孔陽緻濮之珍信,1948.6.18.)張蔭桐在海光時間不長,一年不到,他就請假離開了。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蔣孔陽寫信告訴新婚妻子濮之珍:“張先生回家去了”“Mr張最近不在,館裡的店務暫時由我代理”(蔣孔陽緻濮之珍信,1949.4.30;5.3.)。是以,5月14日國民黨軍警查抄海光時,張蔭桐也不在館内。

張蔭桐去了哪裡?這是一個謎。為此,我曾請教過金沖及先生,他告訴我,張蔭桐是一位“神秘人物”,“50年代初,我在複旦任教務部副主任,也有一個時期,忽然發現張蔭桐先生不見了,他去了哪裡,一直讓人捉摸不透……”關于張蔭桐的生平和行蹤,我已有另文探究,在此不再展開——但他作為海光創辦時的複旦人之一,卻是有案可稽的。

蔣孔陽:從海光走向美學

海光文學編譯蔣孔陽(1923年-1999年),是在離開海光後才成為複旦人的(1951年11月到複旦任教),但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他就與複旦結下了不解之緣。

蔣孔陽與林同奇同齡。1941年,考取重慶中央政治學校經濟系。這是一所為國民黨培養幹部的學校(蔣介石兼任校長),學校條件不錯,但政治空氣壓抑。幾年前,我曾拜訪過餘開祥教授,他也曾在中央政治學校就讀,因不滿國民黨“黨化教育”,被校方開除(記得拜訪那天,餘先生談到自己當年被“除名”時,依然憤慨不已)。餘開祥離開後,考進北碚複旦。作為餘開祥的同學兼好友,蔣孔陽常去北碚玩,覺得複旦民主氣氛濃厚,一度也想轉學複旦,後因種種原因未果。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青年時期的蔣孔陽

通過餘開祥,蔣孔陽認識了複旦學生林同奇,進而見到了他哥哥林同濟。和林同奇一樣,蔣孔陽對自己的專業也不感興趣,酷夫妻文科學。他寫的文史哲文章,受到了林同濟的賞識。後來林同濟創辦海光時,即想到了蔣孔陽,邀他擔任文學編譯,蔣孔陽毅然辭去銀行高薪職位,前來就職。一到海光,他就寫信告訴女友濮之珍:“林先生對我們很好……此地另外兩位研究員,一位姓張的,一位是林先生的弟弟,他們都是好人……我得從頭跟他們學起。他們沒有什麼耽擱,書都比我念得多,語言的能力比我強,是以,我隻有更加地努力!”(蔣孔陽緻濮之珍信,1948.5.26.)

在海光,蔣孔陽一邊随林同奇參加“常春社”活動,一邊在林同濟指導下自學英語,據濮之珍回憶,“林先生讓他用英文翻譯、寫文章,然後再替他改”。上海解放後,作為林同濟的得力助手,蔣孔陽一度還代理過海光館長,并創辦《海光書訊》雜志,翻譯了《巴爾紮克評傳》。沉浸在豐富藏書的海洋,他的學術素養和外語能力大為提高。為此,蔣孔陽對林同濟充滿感激。他在晚年深情地說,當年林先生對他說的話就像“刀刻”“閃電”一樣,他一直銘記在心:“林先生這個人,從氣質上講,就是美學型的。他胸襟開闊,知識豐富,具有極高的鑒賞力。”(蔣孔陽《我與美學》)

上海曾有一家著名的海光圖書館,背後閃耀着複旦之光

1948年12月,蔣孔陽與濮之珍在上海結婚

在海光,名教授的治學方法,也在耳濡目染中對蔣孔陽産生了影響。顧颉剛前來閱讀、寫作時,蔣孔陽見他記筆記記得那樣詳細,那樣勤奮和認真,從此也開始認真記起了筆記。有一次,周谷城來海光,跟蔣孔陽提及《世界通史》時,語重心長地說,研究中國曆史,“不僅要古今貫通,還要中西貫通”,他深受啟發。可以說,後來蔣孔陽成為著名的美學理論家,海光的熏陶,功不可沒。

海光圖書館存在時間很短(1948年-1952年),卻跨越了上海解放前後,曆經時代更替、風雲變幻。在上海文化史的燦爛星空,海光隻是一顆流星,璀璨地劃過,稍縱即逝。然而,在奪目的一瞬間,人們看到了一所著名學府、一群迎接光明的學人。

欄目主編:黃玮 文字編輯:許雲倩 題圖來源: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來源:作者:讀史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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