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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放流,救得了極度瀕危的中華鲟嗎?自然繁殖中斷,危險的信号全人工繁殖技術已突破,人工增殖放流存争議放流要更科學,保護程序要跟滅絕速度賽跑相關連結

◎作者 | 科技日報記者 張蓋倫

◎編輯 | 劉莉

已經連續第4年了,科研機構還是沒有監測到中華鲟的自然産卵。

沒有卵,也就沒有可能孕育新生命。

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産研究所研究員、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生存委員會鲟魚專家組成員危起偉在接受科技日報記者采訪時,确認了這個壞消息。自然繁殖中斷,成為中華鲟這一古老物種面臨的最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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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博物館裡的中華鲟标本。科技日報記者 張蓋倫/攝

“情況不樂觀。”他歎了口氣,“有可能,中華鲟就這麼走了。”

“自然種群已嚴重衰退,生存狀況十分瀕危”“古老的鲟魚似乎卷入了滅絕旋渦”“中華鲟的野生種群走到了瀕臨滅絕的邊緣”……翻看近幾年刊載的論文會發現,來自不同科研機關的作者,在描述中華鲟現狀時,都帶着一些慨歎和悲情。

但好在,保護的視窗期還沒有關閉。

今年4月中旬,一萬尾子二代中華鲟,從湖北宜昌濱江公園胭脂園放歸長江。這是中國長江三峽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峽集團)30多年來的第64次中華鲟人工放流。

人工繁育的中華鲟後代,背負來自人類無言的期待——期待它們能補充中華鲟野外種群,給中華鲟帶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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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尾子二代中華鲟從湖北宜昌濱江公園胭脂園放歸長江。圖檔來源:視覺中國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8">自然繁殖中斷,危險的信号</h1>

中華鲟,1989年就被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目前已極度瀕危。

這是一種海河洄遊性魚類,身軀龐大。在長江生活了上億年,它們形成了一套适應長江環境的産卵繁殖機制。

中華鲟在長江上遊出生,在海洋中度過生命的大部分時光。但繁殖啟動的信号來臨時,它們就會像被什麼指引着一般,準确地找到長江口,溯河洄遊三千公裡,回到他們的出生之地,抵達長江上遊的金沙江(宜賓—屏山)河段産卵繁殖。

後來,葛洲壩水利樞紐阻斷了中華鲟的洄遊繁殖通道。為保護中華鲟,1982年,經水利部準許成立了中華鲟研究所。它是我國首個因大型水利工程興建而設立的珍稀魚類科研機構。

中華鲟研究所姜偉博士告訴記者,中華鲟是一個旗艦物種,它有強烈的訓示意義。其種群的資源量水準、野外種群的狀态,是長江和海洋流域健康狀況的系統性展現。“如果要選擇一個能夠代表長江生态系統的種類,那就是中華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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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幫助中華鲟安全“回家”,科研人員為中華鲟佩戴了聲呐标、PIT标和T型标。中新社發 景衛東/攝

保護大魚,難;保護生活史如此複雜的大魚,更難。姜偉說,當初做中華鲟保護工作,就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這絕非朝夕之功。

如今每年秋季,多家科研機關會在葛洲壩下中華鲟産卵場開展監測調查。

中華鲟是少有的秋季繁殖的魚類。中華鲟卵,黑色,綠豆大小,黏性很強。它們會“藏匿”在礫石表面或縫隙内,這或許是中華鲟父母為孩子躲避敵害選擇的一種政策。

危起偉告訴記者,監測方式主要有四種:水聲學探測,用來探明調查區域内中華鲟親本數量;江底采卵,用河流底層網采集樣品直接觀測;水下視訊觀測,由船舶搭載高清攝像頭在江底逡巡;還有一種傳統的方式——解剖食卵魚。

2020年的秋季監測無功而返。實際上,從2017年到2020年,連續多年,那綠豆大小的卵,再沒有出現過。

這确實是個危險的信号。

很難知道中華鲟的确切數量。科研人員一般通過對産卵場江段的監測,來推斷種群的情況。

危起偉告訴記者這樣一組資料:上世紀70年代,每年洄遊到長江的中華鲟繁殖群體數量達2000餘尾。上世紀80年代葛洲壩截流後不久,每年到達葛洲壩下産卵場的中華鲟繁殖親魚數量持續下降:2009—2012年間,下降至100餘尾,2013年以後進一步下降至100尾以下,2017—2019年洄遊群體的數量僅有約20尾。

如果畫成圖,你會看到一條随時間陡然下跌的曲線。

危起偉分析了中華鲟種群下降至此的原因:葛洲壩的修建,阻隔了中華鲟的洄遊通道,它們喪失了曾經分布在葛洲壩上遊的産卵場。長江上多個水電工程蓄水運作形成的滞溫效應,使得中華鲟繁殖季節水溫升高,進一步壓縮了它們自然繁殖的時間視窗。再加上捕撈、航運和污染等多重因素,中華鲟的生存環境急劇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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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來源:湖北日報記者 劉曙松/攝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04">全人工繁殖技術已突破,人工增殖放流存争議</h1>

危起偉團隊曾在2020年初發表了關于白鲟滅絕的論文。那是一種體型更大但公衆認知度更低的生活在長江裡的鲟魚。

根據他們的推算,白鲟在2005年到2010年時已經滅絕,隻是那時人類對此并未察覺。白鲟的命運提示人們,一旦錯過了保護的關鍵時間節點,就真的來不及了。

好在,和白鲟不同,中華鲟還保留有人工繁育的種群。

位于湖北宜昌的中華鲟研究所如今隸屬于三峽集團,是唯一持續進行中華鲟增殖放流的機構。

成立近40年,中華鲟研究所在中華鲟人工繁育方面取得了一系列進展。

2009年突破的全人工繁殖,是一個裡程碑式的進步。它意味着,繁育中華鲟,不再需要從野外捕撈野生親體。那些野生親體的後代,是子一代中華鲟;在全人工環境下長大的中華鲟的後代,則是子二代中華鲟,也是現在三峽集團放流的主要對象。

中華鲟研究所還為極端情況儲備了單性繁殖技術。如今,野生中華鲟種群的性别比已經失衡。如果未來有一天,隻剩下雌性個體,就算它再找不到雄性伴侶,人們仍可人工誘導激活中華鲟卵子,産出後代。

科研人員在技術上做了一系列準備。若一切無可挽回,後人至少依然能見到中華鲟。

但人工繁育中華鲟的最終目的,還是讓它們回到長江,讓它們補充野外種群。

據統計,包括中華鲟研究所在内的多個機構,30多年來共放流中華鲟700萬尾以上。

有關注長江生态的專家向記者感慨:“700多萬尾啊,放流了這麼多,但效果呢?”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教授黃真理也在論文中直言,中華鲟資源增殖“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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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來源:三峽集團

質疑聲一直存在:放流真的有用嗎?放流的中華鲟去哪了?

2014年以後,中華鲟研究所開展了中華鲟放流标記追蹤工作。2019年的監測資料顯示, 73%的放流中華鲟,在放流後能夠到達出海口。

姜偉觀察到,很多淡水魚被放流後,會向長江上遊遊動。但中華鲟的目的地則非常清晰——去下遊,去海洋。這也意味着,人工養殖并沒有磨滅掉中華鲟的本能。中華鲟需要10年甚至15年才會性成熟。那麼,它們有沒有遵循本能,曾回到過長江産卵?

這一點确實難以說清。姜偉說,2009年之後,對野生中華鲟的科研捕撈已被禁止。時間太長,中華鲟身上的一些短期标記就遺失了;能長時間維持的标記,又必須打撈後才能确認。

“在能力和設施允許的範圍内,我們做了大量保護類的基礎工作。可能每個人分析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但是魚類保護的兩個大方向,就是‘就地保護’和‘遷地保護’,我們一直按照野生水生生物保護的思路和架構在推進這一工作。”姜偉說。

就地保護,顧名思義,指的是保護栖息地,保護産卵場。而遷地保護中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做人工保種、人工繁育。

“可能推進的效果在旁人看來沒這麼明顯,後面也确實還有問題亟待解決。”姜偉坦率地說,“但我們要做下去,要行動。邊做,邊看還有什麼要改善的。”并不怕有争議。科學問題,一邊争論,一邊驗證,一邊求索。中華鲟保護本身是個系統工程。“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持續地形成研究保護的合力,一起為這件事努力。”

好在,在“長江大保護”的總體戰略下,從2020年起,長江進入了十年禁漁期。“禁漁之後,我們對放流後中華鲟的存活比例還是很有信心的。”姜偉強調。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05">放流要更科學,保護程序要跟滅絕速度賽跑</h1>

十年禁漁期,是一個難得的視窗期。危起偉深知,必須抓住這個機遇。

記者問他:“如今中華鲟面臨重重困境,在那麼多救魚措施中,您最想講的是什麼?”

危起偉沒怎麼猶豫,直言:“還是放流。”在他看來,過去的放流,不是沒用,而是放得不夠多、不夠規範。黃真理也指出,過去對放流效果的研究重視不夠,對提高幼魚放流的存活率研究不夠,相關基礎研究成果嚴重缺乏,放流具有盲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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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來源:視覺中國

危起偉對放流進行過詳細分析。過去30多年,共放流了700餘萬尾中華鲟。但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放流的是還沒有開口攝食的小魚。這些魚太容易死亡,其實是不适宜人工放流的規格。30多年,真正“有效”的放流群體,其實是137.21萬尾已經越過了死亡高峰期的稚魚和幼魚。

這樣算下來,每年中華鲟放流量實際平均不到4萬尾,較國外同類放流規格數量上差了十倍甚至百倍。

一個可以用來借鑒的例子是,從1961年到1991年蘇聯解體之前,蘇聯在伏爾加河等河流放流人工繁殖的三大主要鲟魚(俄羅斯鲟、閃光鲟和歐洲鳇子代),每年放流數量都在百萬尾至千萬尾數量級。後來,他們在恢複這些魚類自然繁殖方面取得了成功。

危起偉計算道,根據現在中華鲟需要補充的數量倒推,一年要放流的中華鲟量應達到300萬尾。“那就是千萬元以上的資金投入。”

資金怎麼來,放流怎麼更科學,都是棘手的問題。

危起偉認為,應該制定完善的中華鲟增殖放流和資源修複計劃,比如,針對現有保種資源的資源共享與繁育利用計劃,基于保種群體的遺傳管理和科學繁育搭配計劃,人工增殖放流中華鲟的野化訓練計劃,增殖放流規格、規模和地點的科學規劃和放流效果監測評估計劃……而且,還要建立增殖放流保障機制,解決中華鲟增殖放流中的經費需求和運作管理問題。

其實,原國家農業部已經出台了《中華鲟拯救行動計劃(2015—2030年)》。但危起偉表示,至今很多設想還無法真正實施。

“中華鲟已經處于困境,它需要人真正關心,真正投入。” 危起偉手指叩着桌子,近乎急切地說道,“白鱀豚滅絕了,白鲟也滅絕了。不能等啊,中華鲟會老、會死,再過十年,它們就被熬死了。”

如果真的喪失了野外種群,中華鲟的人工種群也會退化。

保護的程序,必須跟滅絕的速度賽跑,要行動。行動,才能給中華鲟的命運,拼出一個轉機。

中華鲟不會說話,用下降的數量,做求救的信号。守護它的人,得為它發聲。

“研究了一輩子鲟魚,要是沒有了,還能過得安生嗎?這個魚,要在我這裡保下來;保下來,以後才有機會!”危起偉強調,中華鲟拯救行動計劃要落地,尤其要搶救性保護培育好已有的3000餘尾中華鲟子一代,充分發揮其繁殖效能,實施規模化增殖放流。“唯有這樣,中華鲟自然種群在10—15年後才可能恢複!”

此外,中華鲟綜合保護措施的實施,還包括近海捕撈控制與生境修複,為長江及近海水生物保護和恢複創造條件。

救魚,是沉甸甸的責任,也關乎沉甸甸的情感。

說到情感,這位一直神情凝重的專家,臉上終于有了笑意。

“不光是我對它有感情,很多人都對它有感情。”危起偉的聲音輕柔了下來,“這個魚,你看它可以看得忘記吃飯。你就覺得其他外國的鲟魚就是沒有它漂亮。它又漂亮,又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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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鲟:脊椎動物“活化石”

張蓋倫

中華鲟,地球上最古老的脊椎動物之一。

上億年的時光,并沒有在它們身上留下多少痕迹。這種身披盾甲的魚,仍然保持着自己遙遠祖先的形态特征,被視作“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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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27日,湖北宜昌,在微距鏡頭裡看到的剛剛出世的中華鲟“寶寶”。視覺中國供圖

中華鲟是一種大魚。漁民中有諺語,“千斤臘子萬斤象”,“臘子”指的是中華鲟,“象”指的則是白鲟。

中華鲟壽命長,現有觀察到最長可以超過40歲。不過,它性成熟的時間也晚,需要十年左右。也就是說,新生的中華鲟,要經過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為這個種群帶來補充群體。

中華鲟的産卵量不低,但存活量相當有限。溯河洄遊,回到出生地産卵,是刻在中華鲟體内的本能。

這是段艱辛的旅程,一路上,中華鲟結伴逆流而行,不吃不喝,悶頭從大海遊回出生之地。到達長江中上遊後,它們會先找地方“休整”,等待性腺成熟,在秋季完成傳回長江幾乎唯一的使命——繁衍。

也因為這樣的生活史,當國中華鲟研究所做中華鲟全人工繁育時,大家心裡也打鼓。

人工養殖的中華鲟,一直被圈養在淡水環境下。未曾與激流搏擊,在“青春期”到來之際,它們能夠順利發育成熟嗎?

當年的子二代課題項目組組長郭柏福曾發表文章稱,他們先後進行了長江及沿海中華鲟栖息地和自然繁殖期間的水環境資料收集與分析,對中華鲟研究所往年中華鲟人工繁殖、中華鲟性腺發育過程以及野生Ⅲ期親魚蓄養繁殖和子一代後備親魚養殖經驗進行了總結,選擇了在純淡水環境中調控水溫、水流、營養、光照來使得中華鲟性成熟的技術路線。

他們找到了合适年齡梯隊的親魚,用B超這種無創方法區分出親魚的性别,對親魚進行個體識别和标記,并在雌魚性腺發育到期末成熟階段,确定催産方案。2009年10月4日下午,第一尾子二代中華鲟魚苗在中華鲟研究所三峽基地誕生。

盡管實作了全人工繁育,但中華鲟身上還有太多謎題沒有解開。

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謝平曾詩意地比喻,長江是一座壯觀的劇院,各類物種用各自的音符和節奏,彈奏着共同的河流之歌。這些歌曲,“即便我們傾心地觀察與思考,也未必能完全了解它”。

但中華鲟等魚類奏響的那些特殊而悠長的曲子,本該繼續存在于河流之歌的樂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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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日報•深瞳工作室出品

編輯 | 黃磊

稽核 | 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