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傅婷婷
時隔十幾年,池子還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情。
國小時的一個節日,一個女生寫了一張折疊小賀卡,打算送給池子。老師在班裡轉悠,發現了這張賀卡,沒收了,把池子和女生叫到辦公室。老師問女生:“你過來,是不是你送給他的?”女生答:“是。”老師說:“以後不準把這個東西帶到班上送!”
池子不知道是老師針對他,還是隻是巧合。當時節日氣氛很濃郁,班裡很多人都在寫賀卡,他不知道老師是怎麼從那麼多賀卡裡專門找到了這一張的。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講,那已經是莫大的隐私。
直到最後,池子也沒有看到那張賀卡上寫了什麼。
他回憶當時的感受:“老師的每一句話,我都想問‘憑什麼’,憑什麼你要拿走她送給我的東西?憑什麼你還要拆開看?憑什麼最後還不給我?憑什麼不許送?是違反了法律還是校規?”
池子的叛逆,從質疑老師開始。
十幾年後,他靠着自己的幽默和語言天賦站在了《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的舞台上,觀衆很喜歡他,說他是脫口秀天才。
池子收獲了大量的關注,但他的叛逆并沒有就此結束。
罰站生活
池子最長的一次罰站,是一個星期。有一次老師讓他到别的班門口罰站,還有一次老師把他的椅子沒收了,他站了一節課,下課沒地方坐,找别人的桌子趴了一會兒。有時候,全班同學都在說話,“老師就會殺雞儆猴,我就是那個雞。咔,站出去。”
總被老師罰站,池子也開始留意一起罰站的同學。他發現,很多時候,如果班裡一個男生追着一個女生打鬧,男生肯定是被罰站的那個;但是,如果一個女生追着一個男生打鬧,男生還是被罰站的那個。“我被罰站我的确是淘氣,但是有一次一個挺老實的男生也被罰站了。”
當時池子十歲上下,個子矮,生理上沒有什麼反抗的能力,也不知道怎麼反抗,隻是本能地覺得這些事情不公平。從小受到的教育裡,老師是“園丁”,是不容置疑的權威,有神聖的地位。但是池子慢慢發現不是:“這都是人,他錯了就是錯了。”那時他頭腦裡還沒有“權威”“性别”“社會”這樣的大詞。
誰也沒想到,國小的罰站生活和“叛逆”想法,成為了後來池子脫口秀的創作源泉。“老師”成為了他的經典梗,從原語義擴充,成為代表“權威”以及“假客套”的符号。
21歲那年,在王自健主持的《今晚80後脫口秀》,池子首次在熒幕登台:“王自健特别親切,第一次跟我見面的時候,一見面叫我池子老師。我就說,你才老師呢,你全家都是老師,你怎麼罵人呢?”“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喜歡别人叫我老師,我心裡總感覺很奇怪,因為我小時候總被罰站,别人每次叫我老師的時候,我總想跟他們說就是‘你給我站起來,給我出去!’”
今年2月,網上曝出一段錄音。老師斥責學生說,以往送到她班裡的學生家長都是當官的,條件特别好的。“别怪我瞧不起你,XXX的媽媽一年掙的錢,都比你媽媽五十年掙得多。你們素質是一樣的麼?你們能一樣嗎?”
池子聽到很憤怒,發了一條微網誌:“我準備階層下移了,回頭見,拜拜!”
他沒有解釋過自己為什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似乎也并不旨在讓大家知道他在譴責什麼,更像是一種出自本能地看不慣,然後拿自己開涮。采訪時,當被問到這句話從何而來,他才講了此條微網誌的出處:“老師還談特别假大空的物質這套玩意兒,恐吓學生。本來‘階級’這個詞就特别虛僞,她還在這兒分高低,而且是面對一個國中生。我就下移,我就去階級最下面能怎麼着?”
池子的觀衆愛管他叫“猴子”,池子的朋友都知道,他很愛動。采訪時,他本來是坐着的,手裡拿着一對鼓槌,思考間隙比劃比劃,在茶幾上敲兩下。不經意間,他又筆直地側躺在沙發上了,手肘拄着沙發,手扶着臉。他的内在和外在是一緻的,心裡也住着一個叛逆的孫悟空,很難被“馴服”。
他不喜歡在劃定的圓圈裡活動,一次一次越過社會設定好的所謂“邊界”。
2014年,池子19歲,距離他成為一個有名的脫口秀演員還有好幾年。他看到一句話,在自己的微網誌上轉發了。那是諾貝爾和平獎的得主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1928-2016)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必須選擇自己的立場。中立幫助的是壓迫者而從不是被壓迫者,沉默鼓勵的是施暴者而從不是受害者。”

池子 圖/池子不工作室
不被“馴化”
高中時,文化課成績不低的池子決定學藝術。老師建議他多報一些學校,他沒聽,就報了兩所,他覺得這兩個上不了就算了。後來他真的就算了:安心在家自學文藝。不上大學,還有一個原因,當時媽媽生病了,他在家也可以照顧媽媽,媽媽教他做飯,他做好了飯給媽媽吃。
即使如此,如果他想上大學,他還是有很多可以選,但是他沒有。在姜思達的綜藝節目《僅三天可見》中,池子提到,不上大學跟照顧媽媽有很大關系,但也并不是決定性的。池子出道後,一度有人覺得,他是上不了大學才不上。畢竟,誰會有機會卻主動放棄呢?有很多人問他:不上大學後不後悔?
其實池子早就想明白了。他回答網友:“我是覺得我不上大學可以學到更多,方向更多,自由度更高,适合我,這個想法不一定适合所有人。”有網友向他發問,自己和他一樣沒有高中畢業證怎麼辦。池子誠懇開導:“有沒有所謂的文憑,都無所謂,一張紙決定不了你的能力和綜合素質,更決定不了你的未來。但是你要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對自己說出上面那段話。有些心虛的話,那還要繼續努力。”
池子的舞台形象常給人沖動的感覺,早年甚至有一個标簽“暴躁95後”,池子的暴躁用“叛逆”代替更合适。一旦作出決定,他就願意為那個決定付出代價。池子說:“其實我每個選擇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所有的選擇都是自己選的。”
2015年,池子開始表演脫口秀。他從開放麥起步,後被李誕發掘、在《今晚80後脫口秀》亮相。2017年,池子成為了《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中的主角,火到甚至有人找他演古裝戲,他拒絕了。
《脫口秀大會》第一季開場,李誕和池子分别帶隊,一群脫口秀演員跟随魚貫而入,伴随着《Levels》的電音BGM,熱熱鬧鬧。兩人上台,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可以看出,池子是僅在李誕之後的挑大梁的演員。一度,“李誕池子”變成一個固定詞組。人們提到李誕,就會提到池子。2019年底,池子在《僅三天可見》中提到李誕時說:“就他管得動我,因為别人說我也不聽。”
采訪中可以感覺到,池子的記憶力很好,當回憶一件事情,他的語言簡潔,充滿現場感。他的語言,如果脫離他的節奏,就沒有效果,如果換一個人叙述,也很難達到效果。脫口秀演員王建國曾評價池子的表演才能和節奏感:“語言這個東西很奇妙,你早一秒說晚一秒說,可能感覺都不對。他就能卡到那個點兒上。他也沒有經過長期地刻苦地鍛煉,他就是吸取,更多的是才華和天賦。”
池子如果按照娛樂圈的遊戲規則繼續走下去,繼續在脫口秀節目中亮相,能獲得更多的經濟回報和資源。
但是,就在脫口秀被全民熱議的時候,池子再一次作出了與大部分人不一樣的選擇:退出這個舞台。
表面上看,這是因為那場官司。這場官司持續了大半年,最後雙方和平解約。
解除合約,隻是池子退出脫口秀電視節目舞台的一個外因。在池子的性格中,一直質疑着社會的規則,一旦發現這些規則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他就會停下來反思。
在觀衆面前,池子是快樂的,是好笑的,是歡脫的。但是很多人沒看到,他清醒的一面。他曾在一次答網友時袒露:“想保持一點真我,不久的将來,我很可能是炮灰。”那是2017年初,兩檔掀起脫口秀風潮的節目才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卻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天性中和遊戲規則不契合的可能。
李誕曾在《十三邀》中聊到自己和池子的差別。他坦誠地剖析自己進入社會後,從追求理想變得認清現實後的心境:“我就别嘚瑟了,我就加入大家一起運作。”“你讓我做自己,你就見不着我了。我做不了自己。”聊到池子,他是哥哥式的口吻:“他還小呢,他還年輕,他比我叛逆得太多了,很多廣告他都不願意拍。”李誕笑着說,自己會把錢給池子看,“就這麼多錢拍不拍?我就是他的社會現實。我對他來說真的就是一個社會。”
與李誕的“做不了自己”“加入大家一起運作”不同,池子還是想做自己。他決定,離開大家重新啟動。
以前,池子是千裡馬,李誕是池子的伯樂。現在,池子要做伯樂,他需要更多地知道自己。這些年的經曆也讓池子更多地反觀自己。池子說:“有才華的人也要貴在他的自知。我還在找我的才華具體有多少。”
池子喜歡藝術家杜尚。《杜尚訪談錄》的譯者王瑞芸曾評價杜尚:“建立規矩和守規矩還不算難,難的是超越規矩,不讓規矩來限制我們生動活潑的生命。”
池子曾經有一個工作室微網誌,用來釋出節目通告、演出資訊。加入新公司後,他把“池子工作室”改成了“池子不工作室”。當被問到工作室是否有一個實體,池子說:“沒有。就是一個微網誌。”他仍處在貪玩兒的階段,不像很多藝人那樣苦心經營,而是更多地根據自己的天性和興趣做事。
卸掉了這些年積累在他身上的一部分東西後,他重新出發。
回歸線下
在上海,池子有兩個地盤。一個是中(zhóng)Club,用來做線下脫口秀;另一個是池子的家,是他發展音樂興趣的場地。
2020年底,池子創立了自己的線下脫口秀廠牌中Club。5年時間,讓池子從一個初出茅廬的脫口秀新人,變成了中Club的話事人。
中Club場地在藝人黃覺經營的Mandrill酒吧中,一周舉行一次開放麥,“演員也沒錢,觀衆也沒錢,就是一個演員用來練習的場地”。池子參加了關于脫口秀的電視節目、網絡節目,也做過商業廣告,回過頭來反思,發現自己“反而落下了開放麥這種比較正宗的脫口秀演出,這是特别不對的一件事”。
中Club的空間隻能容納100人,比起脫口秀綜藝節目的數億點選數,顯然不在一個量級。但在池子看來,這100個人都是真實可感的。聊到脫口秀,池子說:“脫口秀本來是小衆的,在美國走了那麼多年,都不是什麼巨型商業成功的東西。我們也剛起步,演員和觀衆群體還是偏小衆。大衆的認可,我沒有去強求。假如你就這麼玩,玩了10年,大衆認可了,你自己也挺開心。大衆沒認可,也行。”
但線下和線上顯然是不一樣的。
在《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的節目中,池子有時戴着鴨舌帽,有時戴着彩虹帽。他的頭發自來卷,兩側鏟青,留下中間部分紮起,蓋在帽子下面。節目火了兩三年,池子從來沒有變過原來的發型。
線上下中Club的第一場開放麥中,池子上台。他沒有戴帽子,髒辮随意綁着,有的綁上去了,有的沒綁住。池子也像他的辮子一樣,是綁不住的。正如李誕曾在節目中調侃池子的話:“一個最難管理的演員”。
線上下的開放麥舞台,他可以适度越過思想和語言的雷池。但在網上,池子的言論常常招罵。
兩檔綜藝節目火了之後,池子每每就社會問題和娛樂圈亂象發言,常常會有“池子膨脹了”的聲音。罵他的人多了,池子幹脆寫了一篇文章置頂,自己罵自己。“來,設定一個目标,咱就比罵我誰厲害,我先打個樣。”
池子也有很多鐵粉。“粉絲經濟”下,龐大的粉絲群體經常也是藝人保護傘。但是,池子與大多數藝人對待“粉絲”的态度不同,他鼓勵粉絲獨立思考。池子的粉絲的态度是,“池子勇敢飛,輪椅自己推。”
池子的朋友作家葉三評價他:“我喜歡池子,因為他是個真人。不過,池子跟我一樣,經常犯一個錯誤,就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經常忘了有些話适合私下讨論而不适合公開表達。”
現在,池子的微網誌仍然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他們(經紀公司)也不管我發什麼”。說到這兒,池子仿佛覺得這樣誇自己有點上去了,緊接着來一句自黑才舒服:“都是發完了之後再處理。”盡管如此,一路走到現在,一部分會引起更大輿論的内容,他很可能會選擇不去表露。池子坦言:“既然大家聽不了那些話,我就不刺痛你們了。”
“人就是有這種可能性”
池子為人熟知的身份是脫口秀演員,如果這個身份是劃定的一個圓,池子給這個圓打開了一個口,邁了出去。
“你能要三個蘋果,你肯定不會要一個。”池子很欣賞美國藝術家唐納德·格洛沃(Donald Glover),他在脫口秀、音樂和電影等領域都富有才幹。池子也想這樣:“我覺得人就是有這種可能性”。池子喜歡很多東西,也都想嘗試,音樂就是其中之一。
池子家裡,放着他從世界各地搞到的好玩樂器,“正經的也有,不正經的也有”,有空時他就練一練。東一下西一下,練個十幾分鐘二十分鐘,又去幹别的了。
早在《今晚80後脫口秀》中,王建國曾編造了一個段子,調侃池子因為熱愛音樂行為不當而被打:“有一天,他走在小區裡,當時已經是晚上了,深夜,但是他就壓抑不住自己,這個心裡這個激動,就想唱歌兒,大夥兒都睡覺了,怎麼辦呢?不管,就唱,放聲歌唱,在小區裡就秀出自我,讓人打的呀,我跟你說,住院一個半月,出院的時候還一瘸一拐呢。真的,在醫院躺着啥也不幹,天天就是養傷,後來我們都管他叫‘療傷歌手’。”
段子是假的,池子喜歡音樂這事兒是真的。
池子從出生到進幼稚園的那段時間,打口文化正在文藝圈盛行,池子父親在當時售賣錄音帶、CD,包括打口帶、打口碟,進貨之後,在家裡也放,音響“聲音巨大”,一家人都是欣賞者。
池子長大後,常搜羅各種樂器,自己鼓搗。兩三年前,他在秘魯旅行,看上了入住的酒店裡擺放的羊皮鼓,一米多高,挺漂亮,池子敲了一下覺得甚是好聽,“特想要”。當時已經很晚了,酒店沒什麼人。等到第二天,池子小心翼翼地跟酒店的服務員商量:“想了解一下這個鼓,你們有可能賣嗎?”服務員一口答應:“賣!當然賣!酒店裡你看到的東西我們都賣。”羊皮鼓沒多少錢,運回國花了不少錢。
前段時間,池子在微網誌發了一首MV。在最近他參與的一檔音樂綜藝節目的開場,他唱了一首類似風格的。池子自我評價:“非常精彩,非常硬核。”說完自己笑。在那個MV裡,池子随着音樂動次打次,扯着嗓子唱,非常投入地陶醉在音樂的世界。
這些嘗試對池子來說,都是新的可能性。很多人遵循的條條框框,池子不遵。“我覺得人的魅力是和而不同,以及錯誤。”
曾經,池子喜歡脫口秀,常常從通州的家跑去北脫的開放麥演出。從那裡開始,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更大的綜藝節目舞台,觀衆很喜歡看他說脫口秀。
現在,他又站上了另一檔綜藝節目的舞台,這次他擔任這個音樂節目的常駐嘉賓兼職MC主持人。觀衆還會喜歡他嗎?
池子反正覺得很開心:“在這兒最有趣的地方不是真人秀,而是一場能聽十幾二十個樂隊在台上表演,去音樂節還得花錢呢”。
還有,他也從小就喜歡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