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周刊記者 周亦鳴
這是一個平凡的故事。
三個爺叔下崗了,合作開了一家裝修公司。
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他們遭遇了負債、被騙等厄運,也有過福利彩票中獎的幸運,終于在生活的困厄中自己開辟了一條生路。
導演王光利得知了他們的故事,邀請他們以真實姓名和身份參加滬語電影《橫豎橫》的拍攝,表演的故事全部改編自他們的創業經曆。因為他覺得:“這個故事是個平凡的傳奇。”
總歸想辦法弄點生活(工作)做做
“搬五樓,搬五樓,到底。”運輸建築木材的卡車停在居民樓門口。
長長的木條兩端,一頭是站在卡車上的顧龍翔,另一頭是往居民樓裡走的趙永生、鐘陵均也在當中搭把手。他們負責監督一戶人家的裝潢工程。
“五塊一根。”
“五塊,忒貴了,要搬就兩塊一根。”
就運輸木材上樓的費用,他們與民工争執不下。
“算了,算了,自己搬,自己搬!”裝潢公司的負責人張寶忠當機立斷。
可是,通過樓梯把一根木材運送到二樓的趙永生發現,由于木材太長,無法轉彎上樓。
“小龍,看看,外頭好吊伐?”張寶忠見狀對顧龍翔說。
幾人立馬在門口把木材豎起,鐘陵均一躍爬上門頂把木材往上遞,趙永生則從二樓視窗探出身體接力,如此循環,直到五樓。
等他們把所有木材運送到位,天已經快黑了。“吃力是蠻吃力的,總算沒輸給民工,為自己争了一口氣。”鐘陵均說。
這是電影《橫豎橫》當中的一場戲,時隔近二十年,導演王光利和劇中演員趙永生仍然記憶猶新。
“奔上奔下相當吃力。”趙永生說,他當時已經49歲了。
王光利回憶說:“這是神來之筆,真情流露。我們是到了現場以後,跟他們(演員)一起讨論出來的,最後算是一氣呵成。戲很簡單,出現的視覺效果有一種幽默感。”
電影來源于這些演員的真實生活。1999年12月,他們以真實姓名和身份參加了這部滬語電影的拍攝,表演的故事全部改編自他們的創業經曆。
創業最初是張寶忠的主意。早在1993年,在江南造船廠長期待工的他眼看着下崗潮來臨,決定自立門戶。那年,他33歲。
當時浦東正好是動遷高峰,于是張寶忠從事起了裝修行業。
相繼于1994年和1998年下崗的顧龍翔和趙永生也加入了張寶忠組建的團隊,負責買賣建築材料和監督裝修。
出生于1953年的顧龍翔說:“我跟阿拉老婆兩個人都下崗了,小孩在讀高中。廠裡給我補貼220塊,我老婆拿190塊。做生意,多一份收入。我老婆也在外面尋點事體做做,這樣生活能夠維持下去。”
趙永生說:“作為一個男人下崗,吃女人的,戆伐?總歸想辦法弄點生活(工作)做做。正好兩個朋友聚在一道,談起來開公司的事體。我想蠻好,哪怕一天賺10塊錢,好過下去。”
同樣在生活的困境中掙紮的三個人,不知不覺被命運拉到了一起。
其實他們的生活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據《光明日報》報道,截至1999年底,全國國有企業下崗職工總計652萬人。
“我覺得,在世紀之交的上海,這是普遍現象,下崗是大面積的。”導演王光利說。
這個故事是個平凡的傳奇
當年,中央電視台的《東方時空》有檔“生活空間”欄目,專門“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欄目報道了張寶忠等人的故事:
張寶忠借錢建立了裝修公司,他和他的團隊遭遇了負債、被騙等厄運,也有過福利彩票中獎的幸運,終于在生活的困厄中自己開辟了一條生路。
王光利恰好看到了這期節目。
“這個故事是個平凡的傳奇。”他說,“在那個年代,中彩票是很難的。我一看,這六個人在鏡頭中很生動,很有表演天賦,比很多演員都演得好。”
受到法國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等電影流派的啟發,王光利對小人物的真實生活一直懷有一種關注。
當時,他不滿足于在北京高校教書的穩定生活,決心離開,拍攝廣告和電視節目。
“我那個時候的狀态跟他們是一樣的,處于轉崗狀态。”他說,“新時代到底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我不确定。我對他們的經曆感同身受。”
王光利專程從北京趕到上海,對主人公進行了采訪,認為是個不錯的電影題材。
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可謂恰逢其時。那時,拍攝電影是賠本買賣,上海電影制片廠提出做一些低成本的片子。王光利手頭有這個題材,可以将電影成本控制在100萬以下,得到了上影廠的支援。
“演員他們很實在。我去問他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他們說兩三萬塊錢,我就說給你們兩倍的價錢,你們把時間騰出來給我們拍戲吧。”王光利說。
對此,演員的态度有好奇、疑惑,也有膽怯。
張寶忠說:“一開始我覺得阿拉這種人哪能會拍電影,怕出洋相。後來他(王光利)講,侬自己演自己,比較友善一點。我講,個麼(那麼)好,可以嘗試一下。”
趙永生沒有告訴家人自己要拍電影。“如果我講‘我要拍電影了’,有人要帶出問号的呀,伊拉不相信的。”他說。
王光利打算讓這部影片呈現真實電影
(意為“這個故事的主事件是真實發生過的”)風格。
他認為,上海能夠容得下這樣體量的純滬語電影。“我選擇了這個題材,就是選擇了他們很真實的狀态,包括他們的語言。”他說。
“我基本上是想用紀錄片的方式來操作。要表現紀錄片的真實感,最重要的是讓這些被拍攝對象放松,讓他們忘記自己是在表演,忘記攝影機、從業人員的存在。”
“是以我盡量減少了從業人員的配備,總共就十幾個人。主創隻有三個,導演、攝影和錄音。我們不會把路封起來,而是把攝影機藏起來拍攝,服裝、道具都是他們自己的。”他說。
在采訪的基礎上,王光利和編劇重新架構了一個故事,很多台詞都是由演員來完成的。
“劇本的每一場戲是有設計的,嚴格意義上是無台詞的劇本,隻有每一場戲大概的起點和轉折。然後演員在這一基礎上把台詞口語化。”王光利解釋說。
“他們毫無保留地把為什麼事情吵過架,甚至生活中的段子都貢獻出來了。這個片子應該是一個集體創作的作品。”他說。
影片的名字就是即興發揮而來的。
“橫豎橫”在上海話裡是橫下心來的意思。
“本來這個電影叫‘上海好人’。”張寶忠說,“阿拉平常談吐裡廂講到‘沒辦法了,橫豎橫了。’王光利問,橫豎橫是啥意思。阿拉跟他解釋了。他講,電影就叫‘橫豎橫’好了。”
第一天拍攝,演員們是最緊張的。“我就拍他們吵架,這樣的話緊張的狀态正好是我需要的。”王光利說。
随着拍攝和溝通的深入,演員的緊張感不斷緩解。“越到後頭,越是不感覺到緊張,像在家裡一樣,很随意的。”趙永生說,“阿拉在吃飯、休息辰光,導演就見縫插針,告訴阿拉下面這段哪能拍,不會一本正經。”
2000年,影片《橫豎橫》的首映式在大光明電影院舉行,随後又相繼于2002年和2016年在上海公映。影片版權被日本德間書店購買。并且參加了多個國外電影節。
《橫豎橫》依靠賣拷貝,成為了當年為數不多收回投資成本的影片。
今年12月2日,這部電影在天山電影院再次公映。王光利認為,這部電影完成了他當年的初衷。“我希望把我們那個時候的感受做一個記錄和溫故,讓後人還可以看到,當年的菜市場、浦東是什麼樣子的。”
“世紀之交,上海浦東已經有了很多高樓,東方明珠也建了起來。但是對很多普通人來說,生活裡依然有艱難的部分。這部電影反映了當時上海生活的一個剖面。”他說。
電影裡的“上海味道”
在影片《橫豎橫》中,張寶忠戲份最重,是絕對的主角。
故事從他準備離開江南造船廠說起。
從勞工浴室裡出來,他西裝筆挺、打好領帶,對着鏡子仔細梳理濕發。随後用麻袋一一收起自己的所有杯子和雜物,經過還在運作中的廠房,走出大門。
這宣告了他勞工生涯的終結。
王光利說:“我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我是在華師大念的大學。我感覺這個故事特别有上海味道。上海人實際上是比較西化和獨立的,不會自暴自棄。下崗了,他還是穿西裝、打領帶,把頭發梳得很光亮。他好面子,不想别人瞧不起他。在别的城市,勞工可能就不是這樣的形象。”
王光利所認為的“上海味道”還展現在其他地方。
張寶忠剛開始組建公司時,請計程車司機鐘陵均入夥。沒想到他出師不利,上當受騙,以至于負債累累。
這時,财務周玉華拿錢出來幫助他。張寶忠收下錢,立即表示“利息我補償”。
“上海人很實在,親兄弟明算賬。這一點是上海人的獨特之處。”王光利說。
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張寶忠幹成過一件大事:他提議集體購買10本福利彩票,花費1500元。
那是在1998年,正當生意最困難的時期,他在浦東東昌路上的工商銀行看到有關福利彩票的橫幅。
據《新民晚報》報道,那年,福利彩票計劃在滬發售2.4億元,所募集的福利資金将用于洪災地區恢複生産、重建家園的赈災活動。不少市民都以“購買一套彩票、奉獻一份愛心”的熱情來踴躍認購彩票,每天的彩票銷售量達到2萬套。
張寶忠也懷有同樣的想法。
“我買彩票本來是白相相的,不是一定要中獎。這樣,假如不中獎,都算我買的,好伐?”影片中,張寶忠對大家說。
沒想到,他們中了40萬元,一下子解了資金周轉不靈的燃眉之急。
張寶忠給每位合作夥伴發了3萬元,又招了3名員工,餘下的錢開了一家飲食店。
這件事還吸引了街道的關注,與他們合作舉辦了敬老愛心壽宴。
“他們出來幹,遇到各種壞人、騙子,沒人幫他們。偶然他們中獎了,馬上有人來找他們,讓他們把錢捐出來,幫助别人。很快錢又沒了。”王光利說。
到了影片的最後,合作夥伴們終究與張寶忠分道揚镳。财務周玉華和司機鐘陵均都相繼辭職。
“張寶忠有一種超出自己能力的幻想。”王光利說,“他隻是個普通的勞工,卻總覺得自己能發大财。這在殘酷的市場經濟面前,是一個悲劇。我們的電影篇幅有限,隻是在尾巴上,看到他們分開了,留下這樣一種思考。”
回到原來的生活節奏
電影公映後,演員們的生活多少起過一些浪花。
“跑出去,馬路上碰到過有人講:咦,這個人拍過電影的。”趙永生說。
“伊拉講:張寶忠,侬哪能去拍電影了?我一笑而過,倷講好也好,壞也好。”張寶忠說。
他還得到一些外國影視公司的邀約,希望他出演紀錄片,但他并不想繼續參與這個行業。
他們很快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節奏中。
張寶忠和顧龍翔繼續從事裝修生意,一直到現在。在赤手空拳的努力下,他們的生活在逐漸改善。
2004年左右,眼看着生意日漸清淡,趙永生離開了裝修公司,經朋友介紹到好德便利店做電工,直到66歲退休。
“我今年68歲了。”他說,“我要吃飯辰光,正好三年自然災害,沒得吃。好不容易要工作了,上山下鄉去了。總算回來頂替老頭子上班了,又下崗了。我作孽伐?總算我把女兒培養出來了,我蠻開心的,現在退休工資五千多塊,也蠻好。”
2018年12月2日,他們三人久别重逢。
“想當年阿拉是苦,是不容易,什麼都是自己做。”張寶忠在飯桌上由衷感慨。
來源:新聞晨報 作者:周亦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