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論國文課本的編寫将走向哪裡,它都應該給學生提供真誠的表達、傳達樸素的情感。/《城南舊事》
好的國文教育,對塑造一個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
通過國文課,我們不僅學習文字、學習文學、學習文化,同時培養各種基本技能——閱讀了解能力、邏輯分析、論證、清晰而有說服力的交流、批判性思維、創造性思維,等等,為日後的人生打下基礎。
我們都應該重新上一堂國文課——不論年齡高低、不論境遇如何,隻要你願意,随時都可以開始。
——《新周刊》第576期《重修國文》
學了十幾年國文,你有可能還不知道那些經典課文的原貌長什麼樣。
5月21日,UP主@二二酸酸制作的視訊《國文教材中的“已删節”原文有多厲害》沖上視訊網站熱門,一個多月過去,播放量已經接近九百萬,相關讨論還在繼續。在該視訊中,UP主二二酸酸通過對比國文教材中的課文和原文,認為多處後期編在滿足基礎教育需求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者字斟句酌的韻味。
評論區裡,很多人表示這是有一次知道,那些年永遠記不住的國文課文原來并不是真正的“原文”。
一衆“苦國文久矣”的網友終于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理由:不是我不明白,這課文改得太快。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反對者質疑,片面介紹删改,卻不考慮國文課本的閱聽人和功能,并不合理,義務教育階段的國文并非文學鑒賞課,根據學生的接受程度做出修改合情合理。
6月初,演講平台一席釋出國文研究者、國文教師郭初陽的文章《“遵照原文,未加改動”,我看到這八個字,真是喜極而泣》,提出類似的問題,再次引發讨論。
關于國文課本修改的争議由來已久,那些被收入課本的文章,究竟是弄巧成拙的魔改,還是适合相應學齡段學生的妙筆,或許才是一個沒有标準答案的終極閱讀了解題。
“缺斤少兩”的國文課本
關于教材中原文改動的讨論由來已久,時間推回到十二年前,2009年5月,一篇名為《818我們以前國文課本上被删改的文章》的文章出現在天涯論壇。彼時的國文教材遵循的仍然是90年代以來的“一綱多本”編撰體制,各地區可根據大綱結合當地情況編寫不同版本的國文教材,也就是說全國的小朋友還沒用上同一套國文書。
在那篇熱帖中,當時主流的幾個版本的國文教材均被指出不同程度的删改情況,且因為沒有統一的固定标準,各地教材能把同一篇經典文章改出好幾個版本。針對這一問題,學者溫儒敏、顧之川都曾批評過“一綱多本”下教科書體系混亂的情況。
總有一本國文教材讓你淚流滿面。
2016年以後,耗時四年編撰的部編本教材開始逐漸替代此前的各地區版本,進入課堂,截至2019年,已經覆寫了國小和國中的所有年級,以及部分地區的高中年級。在這套部編本國文教材中,除了學生最害怕的那句“熟讀并背誦全文”,還出現了大量“有删改”、“有删節”、“有改動”字樣。
根據一些研究的統計結果,目前這套在全國使用的國文教材,删改範圍還是很大的。國中三年的全部課文,有删改的在50%以上,其中删改比例最小的九年級下冊也将近30%,而改動最多的八年級下冊則高達近七成。具體到單篇課文,例如節選自《沙鄉年鑒》一書的課文《大雁歸來》就存在一百餘處改動,涉及十四種删改方式,作者見了課文大概都要重新熟讀。
文章是怎麼變成課文的?/《部編版國中國文教材課文删改現象研究》
或許因為改動文言文的難度較高,課本中收入的文言文還主要以小幅删減為主。一到現代文部分,删改就變得特别常見。無論老舍、蕭紅、林海音,還是茨威格、雨果、莫泊桑,幾乎都被改了一遍。
例如收錄在部編本六年級下冊的《北京的春節》,老舍先生的原文有2500餘字,課文隻保留了1300餘字。或許是篇幅所限,文中巨細靡遺而又趣味橫生的北京民俗,被縮寫成相對簡單的介紹文字。
無論是否做修改,節選總不能反映全貌。《城南舊事》中關于舊時光的愁緒,很難在課本的篇幅中展現,也很難為國小生了解,還需要閱讀原著。/ 電影《城南舊事》
大作家尚且如此,那些知名度稍遜的作品,修改程度也許更甚。例如張之路的《羚羊木雕》,講述了主人公将父親從非洲帶回來的羚羊木雕送給了好朋友,最終在父母的壓力下把木雕要回來的故事,至今還能引發網友們喋喋不休的道德讨論。
高贊答案紛紛将課本裡的《羚羊木雕》作為反面教材。
這篇文章現收錄于部編本七年級上冊的國文課本中,而其作者張之路多年以前就對這篇文章的改編表示不滿。《羚羊木雕》的原文是發表于1984年的小說《反悔》,課文收錄時不僅将原文中的男孩子萬方性轉為女生萬芳,還因為删去了太多故事背景,導緻本來慈愛溫柔,為孩子着想的母親被改成了一開口就達到“父母皆禍害”小組投稿水準的後媽文學形象。
如果說大部分課文修改的目的,是為了讓學生更輕松地了解内容,那這樣極端的改動,可能隻會讓十多歲的孩子們更加摸不着頭腦。
為什麼教材需要修改原文?
近現代國文教育的曆史其實并不長,自1904年根據《奏定中學堂章程》将國文單獨設科,國文教育才逐漸從科舉時代的四書五經中獨立出來,而針對國文教材中課文的改動,始終伴随着教育和社會觀念而變化。
在2009年針對課文删改的讨論中,一則關于林嗣環的《口技》的删改最引人注目。很多人不知道,原文在“婦人驚覺欠身”與“既而兒醒,大啼”兩句之間,其實還有一句“(婦人)搖其夫語猥亵事,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早在1935年夏丏尊、葉聖陶編著的《國學百八課》裡就已将此句删去。
1933年的課本就删去了美人出浴這一比喻。/《初級中學北新文選》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收入民國的國文課本時,也以“浮薄淫靡”的理由删去了将荷花比喻為“剛出浴的美人”以及引用梁元帝《采蓮賦》的部分。
作為舊時民間技藝,口技藝人用葷段子招徕聽衆無可厚非,但這種内容出現在課堂上就的确不合時宜了,是以在今天的課本中仍然沿用了這一處理。而随着觀念的進一步開放,當年《荷塘月色》的删改早已是不成問題的問題,進而恢複了它的本來面目。
上世紀八十年代,因為當時提倡五講四美,同時考慮到聞一多的形象,在将臧克家《聞一多先生的說和做》收入課本時,删去了文中“抽紅錫包煙漂白了屋子”和“三個月不下樓不梳頭”的表述。
據說編輯将改稿送給臧克家過目時,老先生開始還有些不太高興,編輯指着文中“衆物騰躍”一詞說:“這個形容很漂亮,雖然講的是桌子上東西太亂了,但我堅持保留。”臧克家聽後嘿嘿一笑,放了編輯一馬。
這類内容删改雖然讓人津津樂道,但在編輯過程中所占的比例實際上并不大。更多的删改則是出于規範化的要求,這也是不少一線教育工作者支援删改的理由。國文課本收錄的文章涉及到不同年代的文本,外國文章還會涉及到不同的譯本,與現在通行的漢語使用标準之間,自然存在不小的差異。
教材怎麼編,是一項複雜的大工程。/《編舟記》
繁簡體、異體字、錯别字、詞彙的搭配、标點符号的使用,這一部分才是國文課本編撰中最為繁瑣卻又不引人注目的内容。在“的地得”警察已經成為網際網路瀕危物種的今天,國文教科書仍然承擔着确立一種漢語标準的責任。
正如主持編撰新中國第一套中學國文課本的葉聖陶所說:“標明之文,或不免須與加工。加工者,非過為挑剔,俾作者難堪也。該欲示學生以文章之範、斯于文質兼美,則文中疏漏之處,自當為之修補潤色。”
不過這種規範化的标準,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文章的個人氣質,老舍、梁實秋的京腔京韻,賈平凹的老陝味兒,蕭紅的東北氣質,統統變成了規整的教材體。基礎教育階段的國文學習,不得已犧牲了一部分文學性。
當我們告别教材以後
早在上世紀20年代,梁啟超就在《中學國文教學概要》的序言中感歎國文教學的六大難處:一是教材選取課文缺乏深淺、是非标準;二是舊論新說,孰優孰劣,莫衷一是;三是人人可以憑一己之偏見而抹煞其他;四是“國文”本身,界說不清;五是名為一科,實際上内部頭緒紛繁,内容龐雜;六是文海浩繁,去蕪存菁,非有“偉大學力”者不足以勝任。
魯迅希望學生背誦自己的文章嗎?/《覺醒年代》
國文教育離不開文學,卻又并不完全等同于文學,它當然首先是對于國人漢語言使用的培養,但其意義又遠遠超出了識文斷句的範疇,具有強烈的公共性。正因如此,針對孩子們編寫的教材,實際上無可避免地是成年人觀念的投射,“何為适合孩子學習的課文”,就成了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在編撰課本的過程中,當然要考慮未成年人的了解能力,這一前提無可厚非。對于課文修改的熱議,更多展現的是當曾經的孩子們長大成人,對文學、對世界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對照原文,開始不認可某些修改。
單元結構到底友善了誰?/《部編本國中國文教材選文系統研究》
無論是之前“一綱多本”還是現在的“一綱一本”,國文教材的編寫都有着清晰的單元結構,從文體到主題都相對固定。這種條理分明的單元結構的确便利了國文教學與考核的同時,也緻使文章中不符合主題和文體要求的枝蔓受到一定程度的修剪。
例如魯迅的名篇《社戲》,原文中還有前半部分“我”長大後在北京看戲的兩次不太愉快的經曆。原文不僅利用北京戲園裡的人事,來反襯兒時平橋村的快樂,而且還通過理想中故鄉的完美,來反襯現實中故鄉的殘破。然而因為《社戲》所在的單元是“民風民俗”,為了緊扣主題,前半部分完全被删去,相當于給迅甕的文章換了個主題。
就像很多人所說的那樣,魯迅的文章要畢業後才能讀懂。/ 電影《阿Q正傳》
除了單元結構的限制,一些專有的名詞也會因超出孩子的了解範圍而隐去。例如老舍的《草原》中“就像沒骨畫那樣,隻用綠色渲染,沒有用筆勾勒,于是,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雲際”就被改成了“就像隻用綠色渲染,不用墨線勾勒的中國畫那樣,到處翠色欲流,輕輕流入雲際”。
修改版直接對“沒骨畫”這一專有名詞做出解釋。《蘇州園林》中将遊覽園林比作觀賞宋元工筆雲山或者倪雲林的獨幕喜劇,也因為内容“超綱”而被修改。
時代在變,學生也在變,今天的孩子,有了更多的媒介手段了解倪雲林的畫。/《容膝齋圖》
當然,無論是從規範化教學還是從減輕孩子們學習負擔的角度,都不應該過分苛責編撰者的良苦用心。考慮到不同年齡段學生的了解能力差異,和在其他科目擠壓下不斷縮水的國文課時長,選出數十篇兼顧不同主題、不同題材,同時還能夠直接使用的文章并不現實。修改是必要的,但具體怎麼改,改成什麼樣,還需要細細考究。
重要的是,要力求在友善教學和保留文學性之間,找到一個恰當的平衡點。在1999年啟動的第八次課程改革明确提出了國文教育“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的理念,國文教育不是單純的識文斷字,還關于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它更像是撒下一把種子,并不在意究竟哪幾顆會生根發芽,長成幾簇堅韌的野草也好,長成一片參天巨樹也罷,隻希望孩子們在未來能借由它們錨定于生活的亂流。
孩子們終究會經曆,那些不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天堂電影院》
前不久,神舟十二号順利發射升空,七年級國文下冊教材的課文《太空一日》引發了很多人關注。文章的作者是楊利偉,2003年第一位進入太空的中國宇航員。其實,這篇文字被選入課文已經過去數年,很多深受震撼的讀者,恰恰都是曾見證過十八年前神五升空,卻又不曾在課本中讀過這篇楊利偉回憶的80後、90後。
被《太空一日》感染的很多人,恰是見證過神舟五号升空、卻沒來得及等到這篇文章編入教材的一代人。/@新華網
告别課本之後,還能保持閱讀和書寫,通過文字感覺時代變遷、時光更替的偉力,感覺世界的紛繁和内心的幽微,這或許才是國文教育的應有之義。
正如那些年一直被認為是國文學習的最大負擔的魯迅,也在《覺醒年代》熱播後刷屏。多年以後,回憶起那些少年時感到晦澀的文字,教科書上的标準解讀大抵已然是忘卻了,卻又總會在一個個橫豎睡不着的夜晚,看到萬事萬物的縫隙裡,都寫着他的名字。
1.程誠.部編版國中國文教材課文删改現象研究.2020
2.張利金.部編本國中國文教材選文系統研究.2019
3.胡高慧.國中國文統編教材中老舍作品的删改研究.2020
4.教科書:删得掉的文字 删不掉的“秘密”.南方周末.2009
5.删改的N種理由.南方周末.2009
6.統編國小國文教材中的争議與回應.南方周末.2019
✎作者 | 曹徙南
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未經許可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