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們繼續閱讀《外公,我們天上見》。
昨天,我們讀到了不平凡的一九七六年,這一年,在蔣雯麗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周總理去世、唐山大地震、毛主席去世……就連外公也因為感染了“丹毒”,差點沒活過來。
幸好,小文麗發現得及時,她不僅請來了大夫,還跑去冰棒房,取了冰給外公降溫。
可惜,死亡是每個人的終點,外公也注定會離開小文麗。
在告别的時刻,蔣雯麗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讓我們開始今天的閱讀吧!
住院
有一天,我放學回來,外公不在家,這可是極少見的事。
傍晚,媽媽回來了,告訴我:“外公住院了。”
“住院?是醫院嗎?”
“當然是醫院了。”
“哇,能住醫院,真是太棒了!”
從來都沒有住過醫院的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個反應是羨慕不已,那種感受,就如同能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旅遊一樣。
随後,我才想起來問:
“外公為什麼要住院呀?”
“可能還是上次丹毒引起的,加上外公年紀太大了。”
鐵路醫院的住院部在一個“很遠的地方”。
說很遠,其實是對于我們這座小城市要坐好幾站汽車才能到達的醫院就算“很遠”了。
我熱切地盼着趕緊坐上公共汽車,看望我最最親愛的外公,去看看“住院”是怎麼一回事。
電影《我們天上見》劇照
媽媽說,我就是在那個醫院出生的。
一路上,真是開心,幾乎沒怎麼坐過公共汽車的我,無比新鮮和好奇,左顧右盼之間,汽車就到了鐵路醫院住院部。
外公的病房很大,八張病床分成兩排,靠牆安放,外公坐在床上,跟病友們有說有笑地聊着天,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
我和外公幾日不見,如隔三秋,親近得不得了,外公把别人來探望他時送的好吃的,全部拿給我,還有水果罐頭呢。
住院真好!
到了吃飯的點兒,就有飯車來送飯了,從沒有吃過集體夥食的我,拿着飯票來到飯車前,每樣東西都能讓我垂涎欲滴。
從小到大,我一直吃外公做的飯,直到他生病住院的前一天,外公還在給我們做飯。
在醫院裡,該我給外公打飯吃了,不能再讓他那麼辛苦,如果吃飯的時候,外公在打吊針,我就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地把飯喂到他嘴裡。
一間病房裡住着八個病人,每個病人身邊都有兩三個陪護或探視的親友,加在一起就是二三十人,真是熱鬧。
每天早晨醫生查完房,病人們開始各自打點滴、吃藥,沒什麼緊要任務,于是,就打開話匣子聊起來。
以外公的閱曆和氣度,他自然成了病房的核心,不僅同病房的人喜歡跟他聊,其他病房的人,也願意來摻和,外公成了大家的香饽饽。
漸漸地跟大家混熟了的我,也成了大家的小把戲。
如同在家裡一樣,外公讓我把在巷子裡給鄰居們翻的跟頭,搬到了病房裡來。
于是,在兩排病床中間,我像個小猴子一樣翻過來,又翻過去。
喝彩聲源源不斷,我的虛弱的自尊心,在這群處在生死邊境線上,最珍愛生命的人們身邊,得到了最大的滿足。
外公走了
一轉眼,外公住院快半年了。
醫院幾乎成了我的家。飯,在醫院吃;作業,在醫院寫。
外公的病,不但沒有因為住院而好轉,反而越來越厲害了,醫生也說不出外公到底得了什麼病,隻說他年紀太大,心力衰竭了。
外公每天隻吃很少的東西,拉出來的,是咖啡色粘稠物,已經大小便失禁。
于是,外公的床墊下面,鋪着厚厚的草紙,以便随時清理。
這一段時間,爸爸和媽媽幾乎天天待在醫院裡,看護外公。
我因為期末考試,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有去醫院了,醫院這個原本熟悉的地方,仿佛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一天晚上,我獨自在家寫作業,媽媽的兩個朋友突然造訪。
兩位阿姨說,想去醫院看望外公,又不知道路該怎麼走,我便自告奮勇地給她們領路,我也想去看看外公了。
終于可以看見外公啦!我真是太想他了!
當我們輾轉了将近一個小時,到達外公病房時,我驚呆了。
外公被綁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氣管,嘴巴張得很大,裡面塗滿了紫藥水,一雙昏黃的眼睛,無神無光地盯着天花闆。
才一個禮拜不見,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沖到外公床前,想要幫他把繩子解開,爸爸媽媽拉住我,把我拽到旁邊,告訴我:
“外公太難受了,不想活下去了,不把他綁起來,他就把氧氣管、打點滴管全都拔掉。”
天哪,生命到了最後,為什麼要這麼痛苦,這麼艱難?
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做得對不對,但那一定不是外公的意願。
外公希望有尊嚴地離開,而我的父母,舍不得外公離開。
我的外公:出門之前,要把帽子刷得幹幹淨淨,要把發白的鞋子用墨汁塗上黑色;每做一道菜,都要把碟子的邊擦幹淨;一院子的花草盆景,都被他收拾得整潔美麗。
我的外公:雖然隻是一名火車司機,卻餓死也不給日本鬼子開車;經曆了喪子之痛,想随着兒子而去,卻活到了九十多歲,早已把生死看破,唯一留戀的是媽媽和我。
如此一位老人,怎麼會允許自己大小便失禁在床,怎麼會允許因為口腔潰瘍而被塗上滿嘴的紫藥水,看起來恐怖又醜陋?
他想掙脫,也想解脫,卻不能被親人允許。
外公,隻能睜着已經無神無光的眼睛,望向上空。
我哽咽着走到外公身邊說:“外公,我來了,您最心愛的小外孫女來了……您看看我吧,快看看我吧。”
外公的眼睛還是那樣盯着天花闆,一動不動。
兩位阿姨要回去了,媽媽讓我跟着一起回去,我不想走,但明天還要上學。
媽媽催了我好幾次,我俯身靠近外公的臉,喃喃地說:
“外公,我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不舍地握着外公那毫無知覺的手,就在我要移開手的瞬間,突然,我的手被握住了。
外公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是誰,他知道我來了,雖然,他的那雙眼睛依然沒有看我。
可是,我看見外公的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慢慢地,慢慢地滑了下來。
這是我跟外公生前的最後一面。
我離開醫院的幾個小時以後,外公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我們天上見
外公的臨終遺言是:不能火葬。
為了給外公弄一口像樣的棺材,毫無積蓄的媽媽,隻能賣掉外公的盆景,來付棺材錢。
那是一九七九年,已經不允許土葬了,一切必須秘密進行。
爸爸在郊區的山上,給外公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裡已經沒有人做棺材生意了,隻好托人到鄉下,找到了會做棺材的師傅。
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外公已經住院半年了,而且也九十三歲了,為什麼爸爸媽媽不早一點為外公準備好棺材和墓地呢?為什麼到了最後時刻才開始找呢?
我想是媽媽不想讓外公走吧。
安葬那天,下起了大雨,在等待棺材的過程中,我見到了去世後躺在闆車上的外公。
他安詳地閉着雙眼,面色紅潤,臉上挂着微笑,一點也不像已經死去的人。
外公在安葬以後,我得了心肌炎,媽媽說我是因為過度悲傷。
我不好意思反對媽媽的說法,但是,心裡真的感到很羞愧,因為我并沒有像媽媽說的那樣,過度悲傷。
不是因為我對外公的感情不夠深,是我并沒有覺得外公已經離開了我。
我最後看到的外公,就是闆車中那安詳微笑着的外公。
難道這一切都是外公安排的?
長大了,我才懂得,是外公不想讓我悲傷,他去了天上。
外公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個天使一樣。
結語
蔣雯麗在後記中,說了這麼一段話:
“每當我遇到危險的事情,而最終化險為夷的時候,我都會向着天空看一看,我知道,外公在天上,保護着我……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而靈魂是不死的。”
外公用他的愛,給了蔣雯麗幸福的童年,而這些治愈的、溫暖的畫面,讓蔣雯麗在後來的人生裡,始終堅強。
因為,有了愛,就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