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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塞北任平生(45)

恒泰祥既是連家店,又是獨資店,是以幾乎家店不分。店裡的事就是家裡的事,家裡的事也是店裡的事。日常居處如此,吃飯更是如此,反正就是這幾個人的事。若是把心腹陳素三和我這個好朋友的外甥差別對待,反而不友善且易出問題。是以老闆夥計、家人外人就在一張桌子上共同用餐了。跟老闆在一個碗裡搛菜,老闆吃啥我吃啥,真有些民主、平等的意味,與昇記和其他店鋪的作法大異其趣,完全不同。談二爺、談情婦奶、陳素三和我是飯桌上固定的人,兒媳婦、小孫女,還有查姨娘,有時在一桌用餐,有時卻在廚房與兩個傭仆一起吃飯。這主要是看菜肴品質的高下與否而定。雖說午飯時都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但是那葷菜是什麼内容,用什麼食材做的,還是很有差别的。一盤紅燒鯉魚肯定不如一盤筍片炒鳝魚絲好吃,一盤螃蟹肯定比一盤田螺鮮美。一盆甲魚湯比一盆鲫魚湯不知要名貴多少,一海碗紅燒野鴨自然比一碗普通的紅燒豬肉強多了。碰上難得一嘗的好菜,而且隻做了一份,談二爺總要招呼她們:“來,來來,一起吃!”如果是普通葷菜,做得又多,那就聽便,愛在哪桌吃就在哪桌吃。

除了午飯菜肴豐盛,,一早一晚兩頓也很實惠,就不細說了。我在恒泰祥期間正是由春到夏,逐漸晝長夜短的時節。一日三餐也就變成一日四餐,多了一頓下午茶,也叫晚茶。晚茶不用廚房裡忙碌,大多由我來出手。先用滾開水在瓷茶壺裡泡上一大壺好茶。茶葉在樓上老闆房間床底下的洋鐵桶裡裝着,都是上好綠茶,泡出來的茶淡淡的綠色,幽幽的茶香,不光養眼,而且看着都養神,聞着更是沁人心脾。泡好茶後就前往燒餅鋪定做加料的擦酥燒餅,用笸籮裝回來。大家品着香茗,嚼着擦酥燒餅,不僅在享受食物,而且在享受生活,享受悠閑。我現在活到八十七歲了,回顧生命曆程中各個階段的飯食,吃得最好,甚至有美食可嘗的時期,就是在恒泰祥當學徒的這一段日子。這是很值得思索、玩味的事情。

生活當然不可能那麼閑适和平靜。就在我想着當好學徒,不要辜負母親期望的時候,恒泰祥所在地珠湖鎮政府給店裡發來通知,因恒泰祥系獨資商店,規定練習生(學徒)每月工資按二鬥米折價發給。按老規矩,店裡對學徒隻管吃,不給錢的。最多給點洗澡理發的零花錢。現在新四軍政府為了保護職工權益,把學徒改稱練習生,還做出了工資給付标準的具體規定。這并不難,照付就是了。接着又來通知,鎮裡成立“練習生糾察隊”,店裡的練習生必須參加,按時活動。這也可以,照辦就是了。面對政府通知,談二爺哪裡敢說個不字,隻能唯唯而已。從此我這受雇于談二爺的國小徒又要聽命于鎮政府和他們組織起來的練習生糾察隊了。

鎮上的練習生糾察隊一共有三、四十人,以相近店鋪為依據,分成四個小隊,每個小隊十來八人不等。街南街北各兩個小隊,每兩個小隊為一個中隊。恒泰祥在街南,我所在的小隊為第一小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被指定為小隊長,而且還發給我一支中正式79步槍和兩顆子彈。小隊的其他隊員有幾人發給大刀,其餘的人隻好徒手。分隊長是離我不遠一家雜貨店姓王的學徒,年齡、身材都比我大,能幹,機智,我倆很對脾胃。他配給的武器是一把小手槍,我也沒問他有幾顆子彈。這真是了不起的裝備。如果沒有“華中空前巨捷”,新四軍恐怕不會如此大方吧。

當我背着槍回到恒泰祥時,情婦奶吓得臉都發白了。我笑着對她說:“不要緊,我沒有裝子彈。”說着,從口袋裡掏出兩顆子彈給她看,讓她放心。她一看真有子彈,身子往後閃躲,反倒更害怕了。我連忙把槍在我睡覺的庫房裡藏好,免得她看見心驚肉跳。

自此之後便不再消停,不時傳下令來,去哪兒執行任務。白天多是設卡檢查證件、路條;為會場站崗,維持秩序;跟着鎮政府幹部入戶核查戶口,或是收繳吸毒煙具。夜間則是站崗放哨,巡邏查夜,常常到後半夜才宣告結束。每逢夜間有任務,那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還得跟男傭說好,給我在後門留門。有一次夜間值崗巡邏,直到天亮才解散回家,累乏之極。回店後,放好槍支,連床都懶得上,一頭倒在藤躺椅上便沉沉睡去。談二爺、情婦奶不忍心驚動我,讓我一直睡到中午,才叫醒我起來吃午飯。

鎮上還在居民中挑選男女青年積極分子組織起宣傳隊,用教唱歌、土廣播、打腰鼓,跳秧歌等等方式,宣傳革命道理,發動群衆積極參加各項活動。街市上日益興起震撼人心的革命熱潮。

我們練習生糾察隊在抓大煙的行動中尤其卓有成效,收繳了五、六家抽大煙者的煙具。有一天下午,分隊長小王來店裡找我,說:“有任務”。我打了招呼後便随他走出店外,他這才跟我說任務的内容,要到一家老煙民家去突擊搜查。我說:“我取槍去。”他拍拍腰裡的手槍說:“不用。有這就行。”于是我們就直奔那煙民家而去。那煙民家的大門在與東大街相平行的後街上,從東大街的一條巷子進去有個後門也能到達他家。不管從後門進去還是從前門進去,都要經過經過好幾進房子。每一進房子住着不同的人家,是一所真正的深宅大院。我們進去時,每一進房子的堂屋都住着好幾個新四軍戰士,他們對房主人的情況當然有相當的了解。見地方上的同志來搜查鴉片煙具,立即悄悄地跟領頭的小王說,煙具藏在對面廊檐下的舊拜墊裡。得到情報,小王心中大喜,往那廊檐下瞄了瞄,果然有一個舊拜墊斜立在牆根石階上。沒人告知,誰能想到在那不起眼的角落的一件舊玩意裡竟然隐藏着秘密?我跟在小王的後面,沒聽清戰士跟小王究竟說了些什麼。小王心中已然有數,卻仍然裝着毫不知情,領着我進了那煙民的房間。

煙民是一對年約五十多歲的夫婦,說老不老,說小不小。家境殷實,吸食鴉片已有多年。上次收繳煙具,就是小王和我來執行的。他們也藏匿了,但不太隐秘,被我們在櫃子裡和座鐘裡各搜出一根煙槍,便沒再搜查下去。當時小王對這對夫婦教育了一下,他們保證,不再吸毒。我們覺得已勝利完成任務,高高興興到鎮裡彙報情況,上交戰果——兩根煙槍,受到鎮上司的表揚。沒想到,有群衆舉報,這家人還在抽鴉片。鎮上司派小王再去收繳,小王就叫上我作幫手,對這戶煙民來一次突擊。

小王問那兩口子:“聽說你們還在抽鴉片?”兩口子連聲回答:“不抽了,不抽了。”小王問:“家裡還有煙槍嗎?”“沒有了,沒有了。”老婆連連搖手回答。小王又追問:“真的沒有了?”老婆裝模作樣顯得很誠懇地答道:“真的沒有了!”小王說:“那我們就再檢查一下。”說完,在床腳床底、櫃子抽屜、馬桶牆角、鏡框後面都看了看。又到對面房間打開座鐘看了看。全是上次搜查時的老路數,當然找不到。兩口子跟在後面,不慌不忙,以為沒有事了。走出堂屋門後,小王一個箭步直奔對面牆腳舊拜墊而去。迅速從拜墊後面扒開充填的稻草,掏出一杆煙槍。那老婆見小王撲向舊拜墊,情知不妙,也急步趕了過去。小王掏出煙槍時,就好像掏了她的心肝寶貝,舍命搶奪起來。小王揚起手臂左閃右躲,不讓她搶去。我急忙上前拽住那老婆,小王才脫身跑開。同時招呼我:“走!”我立刻松手跟在小王身後一溜小跑,穿堂過屋,從大門到了後街。那些新四軍戰士在一旁見我們争搶、跑脫,既不發聲,也不幫助,怕房東對他們有意見。然而,正是他們為我們指明了目标,這次搜繳才得以成功。不然,真會白跑一趟。

我們拿着繳獲的勝利品,到鎮政府向上司作了詳細彙報。上司再次把我們表揚了一頓。一面叫來一名幹部,讓他寫一張罰單,罰那兩口子煙民,制作六把大刀,送交鎮政府。以懲戒二人不戒鴉片,還竟敢與搜繳人員搶奪煙槍的不法行為。不出十天,六把新打造的大刀便送到了鎮政府。鎮政府用這些刀,進一步裝備了練習生糾察隊。那兩口子丢了煙槍受了罰,以後究竟是不是戒了鴉片,我們再沒過問。後來才知道,這一戶煙民正是談二爺家的親戚。我為談二爺有這樣的親戚感到遺憾,卻不曾想過這樣的親戚關系會對我有何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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