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帝元年(乙未,公元前206年)
初,淮陰人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
起初,淮陰人韓信,從小家境貧寒,沒有養成好的德行,是以不能被推選去做官,又不懂得經商做生意糊口,是以就常常跟着别人吃閑飯,人們大都十分讨厭他。
信釣于城下,有漂母見信饑,飯信。
韓信曾經到城下釣魚,有位在水邊漂洗絲綿的老太太看到他餓了,便把自己的飯拿給他吃。
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
韓信于是非常高興,對那位老太太說道:“我一定會重重地回報您老人家。”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老太太聽後十分生氣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卻不能自食其力!我不過是可憐你才給你飯吃,難道是圖能得到什麼報答嗎?”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
淮陰縣的屠戶中有個青年侮辱韓信道:“你雖然長得高大,喜歡挂刀帶劍,其實内心卻是十分膽怯。”
因衆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
并乘機當衆羞辱他道:“韓信你要果真不怕死,就來殺我。如果怕死,那就得從我的胯下鑽過去!”
于是信孰視之,俛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韓信于是認真地審視了那青年一會兒,便俯下身子,匍匐在地,從他的兩腿之間鑽了過去。這時整個街市的人都嘲笑韓信,認為他膽小。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麾下,無所知名。
等到項梁渡過淮河北上之時,韓信持劍前去投奔他,于是留作項梁的部下,在那裡一直默默無聞。
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
後來項梁兵敗後,韓信又歸順項羽,項羽讓他做了郎中。
數以策幹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知名。
韓信曾先後多次獻計策給項羽以求重用,可是項羽卻都不予采納。漢王劉邦入駐蜀中,韓信便又從楚軍逃離歸順了漢王,在那裡依舊名不見經傳,隻做了個接待賓客的小官。
為連敖,坐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适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
後來韓信觸犯了法令,應判處以斬刑,與他同案的十三個人均已被斬首,當輪到韓信時,他擡頭仰望,恰好看見了滕公夏侯嬰,便說道:“漢王難道真的不想奪取天下嗎?為何要斬殺壯士啊!”
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于王。王拜以為治粟都尉,亦未之奇也。
滕公認為他的話不同凡響,又看見他長得虎背熊腰的,就把他釋放了,而沒有處斬,并與他談話,感到十分高興,于是就将具體情況奏報給了劉邦。劉邦于是任命韓信為治粟都尉,但仍然不認為他有什麼奇特之處。
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
韓信多次與蕭何交談,蕭何感覺他不同凡響。
漢王至南鄭,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東歸,多道亡者。
等到漢王到達南鄭時,衆将領和士兵都唱着思念東歸故鄉的歌,有許多人半道上就逃跑了。
信度何等已數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
韓信估摸着蕭何等人已經多次向漢王舉薦過他,但是漢王仍然沒有重用他,于是也逃亡而去。
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
蕭何聽說韓信逃走的消息,來不及向劉邦報告,便親自去追趕韓信。
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
有人告訴劉邦說:“丞相蕭何也逃跑了。”劉邦聽後勃然大怒,好像失掉了左右手一樣。
居一二日,何來谒王。王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
過了一兩天,蕭何前來拜見劉邦。劉邦喜怒交加,接着就罵蕭何道:“你為什麼要逃跑呀?”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
蕭何便說:“我不敢逃跑,我是去追逃跑的人啊。”
王曰:“若所追者誰?”
漢王于是問道:“那你追趕的人是誰呀?”
何曰:“韓信也。”
蕭何回答道:“是韓信。”
王複罵曰:“諸将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
”漢王是以又罵道:“衆将領中逃跑的已是十位數以上了,你都不去追,卻說是追韓信,純粹是撒謊!”
何曰:“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
蕭何說道:“那些将領都很容易得到。而像韓信這樣的人才,的确是天下無雙的傑出人才啊。大王您如果打算長久地稱王于漢中,那肯定沒有用得着韓信的地方了;假如您想要奪取天下,除了韓信,我看就沒有人能夠與您圖謀大業了。現在就看您做什麼抉擇了!”
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劉邦說:“我當然想東進了,怎麼能夠郁郁寡歡地久留于此地呀!”
何曰:“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
蕭何乘機說道:“如果您決心向東發展,如果能重用韓信,韓信就會留下來;如果不能重用他,他最終還是要逃跑的。”
王曰:“吾為公以為将。”
劉邦說道:“那我現在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任用他為将軍吧。”
何曰:“雖為将,信不留。”
蕭何說道:“即使是做将軍,韓信仍然不會留下來的。”
王曰:“以為大将。”
劉邦說道:“那就讓他做大将軍吧。”
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蕭何高興地說道:“太好了!”于是劉邦就想召韓信前來授予他官職。
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将,如呼小兒,此乃信是以去也。
蕭何說:“大王您平素狂傲無禮,如今要拜任大将軍了,卻好像招呼小孩子一樣,這就是韓信之是以要離開的原因啊。
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
大王您如果打算授予他官職,那就請選擇一個黃道吉日,例行齋戒,設定拜将用的封壇和廣場,準備各種拜将用的禮儀設施,這樣才可以啊。”劉邦一一答應了蕭何的請求。
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衆将領聽到消息後都很高興,每給人都以為得到大将軍職位的肯定是自己。可是等到任命大将軍的時候,竟然發現是韓信,全軍都為此吃驚不小。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将軍,将軍何以教寡人計策?”
拜任韓信的儀式進行完畢後,劉邦回到座位上說道:“丞相多次向我誇贊您,将軍您将拿什麼計策來指教我啊?”
信辭謝,因問王曰:“今東鄉争權天下,豈非項王耶?”
”韓信先是謙讓了一番,接着趁機問漢王道:“現在向東去争奪天下,您的對手難道不是項羽嗎?”
漢王曰:“然。”
劉邦說:“是他。”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
韓信又說:“大王您自己揣度一下,在勇敢、強悍、仁德、剛強等方面,與項羽比怎麼樣呢?”
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劉邦沉默了很久,說道:“我不如他。”
信再拜賀曰:“惟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
韓信于是拜了兩拜,贊許道:“我也認為大王您在這些方面不如他。
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
然而我曾經在項羽手下當過差,現在就請讓我來說說他的為人吧!
項王暗噁(ě)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項羽怒聲喝叱人的時候,有數以千計的人都被吓得呆在一邊,但是他卻不能任用賢德的将領;這就是所謂的匹夫之勇。
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wán bì),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
項羽待人恭敬慈愛,言語溫潤體貼,别人生病了,他會跟着流眼淚,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病人;可是當所任用的人立了功,應該予以爵位封賞時,他卻把早已刻好的印緊握在手裡,摩挲得沒了棱角還是舍不得授給人家,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婦人之仁啊!
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逐其故主而王其将相,又遷逐義帝置江南;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
項羽雖然稱霸天下而使諸侯稱臣,但卻不據守關中而是建都彭城;背棄和義帝懷王的約定,而把自己親信寵愛的将領都分封為王,諸侯們是以忿忿不平;他還把原來的諸侯國君主統統都驅逐出境,而改任諸侯國的将相為王,還把義帝遷驅逐移置到江南;他率軍所經過的地方沒有不遭受荼毒毀滅的;老百姓都不願親近依附于他,隻不過是被他的威勢壓倒而勉強歸附罷了。
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其強易弱。
種種迹象,緻使他名義上雖然是個霸主,而實際上卻已經失掉了天下人的心,是以他的強大是很容易被弱化的。
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
如今大王您如果真的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英勇善戰的人才,哪裡還有什麼對手不能被鏟除的啊!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把天下的城邑封賞給有功之臣,哪裡還有什麼人會不心悅誠服呢!
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為秦将,将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衆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馀萬,唯獨邯、欣、翳(yì)得脫。
用正義的軍事行動去順從惦念東歸的将士們,哪裡還有什麼敵人不能被打垮、擊潰的呢!更何況分封在秦地的三個王先前都是秦朝的将領,他們率領秦朝子民已經作戰好多年了,被殺死和逃亡的部下多得數不勝數;後來他們又蒙騙自己的部下,投降了諸侯軍,結果等到抵達新安時,遭到項羽詐騙而被活埋的秦軍兵将就有二十多萬人,隻有章邯、司馬欣、董翳得以脫身。
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秦地的父老兄弟們沒有不怨恨這三個人的,恨得簡直痛徹骨髓。
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可如今項羽卻倚仗自己的威勢,強行把這三個人分封為王,秦地的百姓沒有誰會愛戴他們。大王您進軍武關時,秋毫無所侵犯,還廢除了秦朝的苛刻法令,與秦地的老百姓約法三章,秦地的老百姓沒有不想讓您在關中稱王的。
于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民鹹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
況且按照原來與諸侯的約定,大王您在關中稱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一點關中的百姓人人皆知的。您丢掉了應得的王位而去到漢中,秦地的百姓對此沒有不表示怨恨的。現在大王您向東發兵,隻要往三秦之地釋出一道征讨的文書就可以輕易平定了。”
于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将所擊。留蕭何收巴、蜀租,給軍糧食。
劉邦是以大喜過望,切身體會到得到韓信這個人才得到太晚了,當即就聽從韓信的計謀,部署衆将領所要進擊的任務,隻留下蕭何收取巴、蜀兩郡的租稅,為軍隊補充供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