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舌是我所知最珍稀最神秘的美食。十幾年前,我編發過一篇通訊員來稿,内容說惠來縣神泉港一帶發現了大片的西施舌。我當時隻知西施舌是福建的名産和名菜,後來在一本水産類專業書的“西施舌”條目上見到有關産地的記載:“福建省長樂、福清、晉江等縣沿海,廣東韓江至榕江口一帶海域為主産區。”我感到很奇怪,我就住在韓江和榕江出海口的汕頭呀,就連惠來縣都住過十年!對于嗜食如命的我,怎麼可能錯過天下美味西施舌呢?!
西施舌被稱為人間至味始于宋代,宋人胡仔在《苕溪漁隐叢話》中提到:“福州嶺口有蛤屬,号西施舌,極甘脆。”清初的周亮工在《閩小記》中又說:“畫家有神品,能品,逸品;閩中海錯,西施舌當列為神品。”李漁《閑情偶寄》則說:“海錯之至美,人所豔羨而不得食者,為閩之西施舌、江瑤柱二種。”西施舌因而成為傳奇閩菜。
潮州古屬閩地,物産風俗與福建相類。以西施舌來說,清順治吳穎的《潮州府志》已有西施舌的記載:“月姑形如蛤蜊,稍長,肉白如截肪,其形舌也,故名。”清人丘京又有《潮州竹枝詞》雲:
十八女兒喚妹娘,
潮紗裁剪試輕裳。
侬心偏愛西施舌,
洗手臨廚自做湯。

月姑——海錯神品西施舌形如象鼻蚌,泥淖中常常伸出雪白如美人舌的斧足。
據此說明,清代的潮州人已喜歡将西施舌或月姑用來做湯,潮州亦為西施舌出産地應無疑問。
問題的關鍵是,能被稱為蛤蜊的海洋貝類品種實在是太多了,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西施舌呢?
最容易與西施舌混淆的品種是文蛤。文蛤潮州俗名車白,古人多叫車螯。文蛤也是一種很出名的蛤蜊,素有天下第一鮮之譽,相傳南北朝的梁元帝蕭繹說過“車螯味高”,宋代的歐陽修寫過《初食車螯》,王安石也有《車螯》詩,對文蛤均極盡溢美之辭。然而吳穎的《潮州府志》已明确指出文蛤不是西施舌:“車白,亦類蛤蜊,而甲甚厚,味遜月姑。”
車白——又稱文蛤或車螫。煮車白的秘訣是擘開時要将漿液收集起來。
還有另一種潮州人稱為“紅卵”的西施舌,狀似車白而殼略圓略薄,學名Coelomactra antiquata,中文名叫西施馬珂蛤,在很專業的領域中都一直被認為是西施舌,比如《中國經濟水産品原色圖集》等,就是這樣分類記載的。我對西施舌長期無法辨識,很大原因就是受了這些專業書籍的誤導。
紅卵——中文名叫西施馬珂蛤,在很專業的領域中都一直被認為是西施舌。
實際上西施舌的學名是Sanguinolaria diphos,中文名就叫西施舌。西施舌的最大特征是“殼長約為殼寬的二倍”,與外殼接近等三角形的文蛤類有很大的不同。西施舌的斧足長似人舌,雪白鮮嫩,絕非文蛤類所能比拟。
西施舌——西施舌屬雙殼綱,紫雲蛤科,西施舌屬,最大特征是“殼長約為殼寬的二倍”。
西施舌在潮汕仍然像清初那樣稱為月姑。其實我在十年前就已經見識過并且品嘗過了,那時我在澄海挂職,所在的灣頭鎮處在韓江出海口,當地就出産月姑。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市場上的西施舌
西施舌雖然因為瀕臨滅絕而早已退出了人們日常的餐桌,但作為一種名菜,仍然是美食史上最脍炙人口的傳奇之一。傳奇的内容主要是關于來源和烹饪。在一些傳說中,西施舌被賦予很神奇的色彩,說越王勾踐卧薪嘗膽複國之後,他的夫人出于嫉妒,派人偷偷将西施沉于江中。西施死後仍然眷戀故土,其舌化為沙蛤,是為西施舌,并終成美食。在潮汕,這些來源傳說雖未見附會,但有關西施舌的獨特制法,卻被傳承了下來,用于烹制車白(文蛤)等菜肴,其中一些關鍵技術,甚至成為制作潮州湯菜的不二法門。
擘開的西施舌
西施舌的最經典食法是氽雞湯。福州的傳統名菜“雞湯氽海蚌”是這樣做的:将長樂出産的海蚌西施舌切成薄片,在沸水鍋中氽至六成熟後盛于碗中,加入紹興酒等調料,再淋上滾沸的雞湯。1936年,郁達夫寫《飲食男女在福州》,就記述過這種食法,說這種蚌肉“色白而腴, 味脆且鮮,以雞湯煮得适宜,長圓的蚌肉,實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
用雞湯白灼西施舌
閩菜這種以雞湯烹制西施舌的方法傳到潮州之後,就被潮菜吸納了。我們以前說潮州菜具有閩菜的血統,主要是從移民(福佬)和文化(閩南方言等)的角度推測的,一直缺乏實證。原因是現代閩菜與潮菜的差別還是比較大的,特别是閩菜中酒糟和糖等調料的廣泛應用,讓崇尚清淡的潮人覺得不可了解。唯有跨越古今和地域限制的西施舌,才讓閩菜與潮菜的淵源關系變得清晰起來。
青瓜西施舌
以雞湯烹制海蚌,與其說是烹調的技藝,不如說是飲食的理念。雞湯和海蚌都是極其鮮美的食物,但雞湯淳樸厚重,如浩然正氣;海蚌稀奇野趣,為海洋珍品。将兩者同煮,正好暗合了“以正合,以奇勝”的兵法道理。
潮州人還将這種飲食理念做了進一步的發揮,變成了更具普遍意義的肉湯烹海鮮,以常見的菜品來說,有上湯螺片、上湯車白、肉臊(肉末)殿魚(龍頭魚)湯等。閩菜傳統的雞湯變成了更家常的肉類骨湯,有時甚至切幾片五花肉下鍋,就能讓一鍋湯水變得鮮美無比;西施舌也變成了包括其他貝類魚蝦在内的海鮮。
上湯西施舌
松茸西施舌
用普甯豆醬煮的西施舌湯,你試過沒?
在烹制車白湯的時候,潮州人會将車白殼内的漿液收集起來,濾去泥沙後加入鍋中同煮。這些漿液是車白的體液,營養豐富,其鮮無比,假若棄去,不隻是浪費可惜,做出的“湯水”味道就差多了。但這種做法并不是閩菜的傳統,閩菜在取蚌肉時并不收集漿液,就連氽蚌肉的沸水也不入湯。後來我發現,原來這種做法另有來源。
蘇菜名肴有一款叫“雲林鵝”的,是元代大畫家倪瓒創制的。倪瓒是無錫人,其美食專著《雲林堂飲食制度集》中有“新法哈蜊”,介紹了當時蘇菜廚師烹制哈蜊時收集漿液的方法:“生擘開,留漿别器中。刮去哈蜊泥沙,批破,水洗淨,留洗水……澄清去腳,入蔥、椒、酒調和。入汁澆供,甚妙。”由此證明,潮菜的湯菜之是以能名揚天下,就在于能夠從閩菜和蘇菜中博采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