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過幾天,有個老師在課堂上被學生罵了,老師被氣得哭着走了。人們都在議論這個事情。那個老師有點拘泥于課本,講課講得枯燥無味。不過有些課本來就不好講。純理論的東西這些學生哪聽得進去嘛。
在圖書館,劉玉老師說:“林茜這個人喜歡熱鬧,性格開朗,給學生兩個說得到一起去,還有呢,看的書也多,講些例子學生也喜歡聽,是以受歡迎,E老師這次受了打擊,好久都恢複不過來。”
林茜不以及為然地說:“也要不到好久,如果是我的話,過一陣就算了。”
劉老師說她:“你以為都象你那樣子,啥子都不往心裡去。”
不是啥子都不往心裡去,而是被狗咬了一口,你未必反咬狗一口啊。受辱也是一種收獲,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哩。不受傷的人成長不了。
江燕萍是這樣說的:“E老師是天天在操心家裡頭的事情,沒有看到好多書,林茜幸好這幾年離了婚了,沒得家務拖累,你在圖書館看了好多書啊。要不然,你天天在那個屋裡攪下去,也就整得在課堂上給學生罵架。”
這話不假,林茜離婚幾年來一個是想辦學校,給張涵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學校辦不走就在圖書館裡看書,什麼哲學的,雜七雜八的書,小說基本不看了,林茜在中學大學就看了許多小說。中國的水浒,紅樓反複看過。中國的比起西方文學的好處在于:中國傳統文學當中的人文背景,家長裡短地講,讓人很容易與書中人物共情,不隔。另外還有西方的文學名著,如牛虻,簡愛,還有托爾斯泰的複活,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的故事,當然,當代的講述抗戰的:烈火金剛,還有歌頌革命者的:紅岩,她向往當英雄人物,隻是現在不打仗了,什麼是英雄呢?去救火還是做好事呢?不過想起江姐受的刑,林茜心頭還是想,如果自己受那些刑會不會當叛徒呢。手被針紮一下,都痛得很,還要十個指頭釘竹簽,想着都吓人了。林茜對江燕萍說:“就是,你看我有個圖書館的朋友還是對嘛,經常都來看書,還看下你。”
江燕萍又對林茜說過合唱團那個人:“合唱團那人經常打電話來,約我出去耍,我一次都沒去。他說他自己都約到不好意思了。有次他在電話上說:‘未必你就那麼肯定你老公就不和另外的女性單獨交往啊?’我當時就說:‘你不要在那兒挑撥我們夫妻關系啊,我就敢肯定他不得和異性交往。’”
林茜早就知道這個事,第一次江燕萍約林茜一起去耍,說介紹那個參加合唱的律師和林茜認識,林茜當即就拒絕了。後來劉老師說林茜人家江燕萍是想給你介紹對象,林茜沖口就說:“她整些死耗子丢不脫了,現在來丢給我,我才不要哩。”林茜雖然和江燕萍是朋友,但林茜自己知道她們兩人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江燕萍心思花得最多的是如何打扮,而林茜對這些馬虎得不得了。林茜是什麼事情都願意做的,她是耍不來的人,喜歡的就是和人聊天。江燕萍是煮飯炒菜的事情從來一竅不通,她父母親長期住在她那裡,把家務都做完了,她樂得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她貴婦人型的。而林茜會做家務又不局限于做家務,是全能型的。是以林茜在交往異性方面腦子裡有個思維定勢:欣賞江燕萍的人定然不會欣賞林茜。
林茜對江燕萍說:“實際上男女交往一下本來無可厚非,但我們這個地方曆來封閉,觀念也保守,你一個女的單獨和哪個男的在一起,人家就覺得你們關系不周正,你自己考慮,你要耍就去耍嘛。”
江燕萍卻說:“哎呀,你看你說這些,我現在也沒得那個精神,如果是李琴呢,她就要去,可惜又沒得人約她。”
林茜早就聽江燕萍說李琴和她丈夫關系淡得很,她回家就指責男的洗臉帕沒擰幹了,襯衣領又髒了都不曉得洗啊,男的遭洗刷得灰頭土臉,索性回家就不吭聲,要嗎守到電視機前,要麼上網。結果那天李琴遭吃了虧了。李琴手上捏到兩張紅星股票,聽說紅星要遭淘汰了,忙不跌就低價抛了出去。剛抛出去,第二天丈夫就回來說,紅星和福地資産重組,一切障礙都掃除。李琴氣得捶胸頓足,更令她捶胸口的事還在後頭,丈夫說他一周前就曉得這個消息了。李琴氣得罵道:“你一周前就曉得了,咋個不早點說呢?”男人說:“你又沒有問的嘛。”後來幾天紅星連續幾個漲停闆。李琴一下子虧了好幾千。林茜聽了這個事情就笑:“哪個喊她不和丈夫講話呢,二天她要賣股票的話先和丈夫擺下條,搞到情報再賣。”
說着話,林茜看下表說:“哎呀,給你兩個說起來就不曉得時間了,都五點半了的嘛,我要走了,還要去買牛奶,你敢不敢給我一起走嘛?”行政人員要六點鐘才下班。
江燕萍說:“走嘛,你沒看到周紅跟曾老師沒得事就在那兒下棋,我緊在這兒還是沒得事。”
兩個人走到圖書館大門口,江燕萍又想起她的乳房問題,對林茜說:“你給我摸一下嘛,我左邊就是軟的,右邊就硬得很的嘛。”
已經在大門口了,林茜環顧左右說:“在這外頭不好嘛,人家那些人看到還以為我們在做啥哩。”
江燕萍才不管:“做啥,總不是兩個女的在搞同志嘛。”
林茜就隻好伸手去摸,果然比上一次摸的時候還明顯些了。隔着襯衣都摸到她的右乳很堅硬,雖然林茜都覺得用堅硬這個詞是不是太過分了。
不曉得這個人是咋個的,生活條件那麼優越,啥子都不用愁,有錢用,這是江燕萍最值得炫耀的地方,她常常有意無意地說,她家的存款究竟有好多她都不清楚,她一輩子不上班錢都花不完。她生就一付好身材,顔值又高。男人能掙錢,家中又有父母長年給她料理家務,根本不需要象林茜和劉老師這些人隻能靠着工資過生活,不精打細算就可能入不敷出,機關如果發點獎金就值得高興一陣,如果國家漲點工資就更是要議論幾個月。但偏偏林茜和劉老師的身體都很好,沒多餘的錢還能夠活得快樂,江燕萍前幾年不知怎麼腰痛得不得了,檢查後醫生以為那片子是七十歲老人的片子,才三十歲就椎管狹窄。當時各種方法治了很久。腰痛還沒有完全好,這包塊又瘋長。
江燕萍對林茜說:“我看再吃陣藥不得行的話,暑假就去割了算了。”
林茜就反駁她說:“暑假動啥子手術嘛,夏天好熱啊,住到醫院惱火得很,不如十月份秋涼了去住院,涼快了沒得那麼惱火嘛。”
兩人邊走邊說,江燕萍說:“哪會熱啊,動了手術的人身體虛得很,還怕冷得很哩,不得熱。”
哪會不熱嘛。大熱天住啥子醫院,天天太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曬,成天就在流汗了。洗澡洗衣服,天天重複,哪友善嘛。林茜不說破她,她考慮的是暑假正好學院放假,如果等到涼快了就上班了,耽誤了上班時間的話,一個月的崗位津貼就沒有了。林茜雖然沒幾個錢,但是她活得快樂,不會算計,以至于到五十歲知天命的時候,楊老師說林老師仍然很簡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林茜就想,這才是要錢不要命,身體都惱火得很了,還緊在那兒算錢。
和江燕萍分手,回到自己家中,林茜腦子裡還在想着江燕萍的病,心中一陣陣地感到恐懼,心想如果自己那個包也說不定象她那樣瘋長,長得越來越大,這輩子就完了,天天去抗癌,後果還不能預料。幹脆給媽打電話。媽聽到她打電話很高興,問她:“你們現在上課忙得很嗎?”林茜應道:“有點忙,我一周上十多節課。”母親就以教訓的口吻說:“忙點才好,忙才充實。你就是要把工作搞好,我原來幾十年給學生上課也沒出過錯嘛,就是你們那個班,我和黃老師在全縣都得了獎的。”母親當然應該自豪,她本是教國小的,林茜當時讀那個農村學校是個戴帽子的國中,媽當班主任,人家城裡國中都是三年,農村國中才讀兩年,母親是第一次帶中學生參加升學考試,哪想到付出了許多,終于有了回報,林茜讀的那個班升學率在全縣都算高的。是以教國文的母親和教數學的黃老師在全縣都得了獎。媽哪得癡呆嘛,現在七十多都還記得這個事情。
林茜笑笑,沒法給她說學校的事情,自己已經在課堂上被學生擺平了,下來不願再提了。況且這種苦役還遙遙無期。林茜就說江燕萍的事:“我們機關一個女的乳腺長了包塊,醫生喊她快點做手術。”
母親顯然明白林茜的恐懼,就安慰她說:“你經常把夾子窩下面的淋巴捏一下,我每天都要把腋窩下面捏幾十次,經常要運動,經常運動的人不容易得怪病。我給你說嘛,我們這兒有個老年人都得老年癡呆症了,走到出去拿報就不曉得回來了。他天天都出去拿報,那天就走到軍屯去了。屋裡頭的人急得沒奈何,又在電視台去登尋人啟示。他在軍屯兩天了,人家有人說給他拿錢,他隻曉得說我有錢。後來看到電視台上的廣告才有人給屋頭的人打了電話。你說人老了得了這些病就惱火了。”
林茜心中想自己這個媽不會得老年癡呆的,思維還很靈活,就問:“欣欣他們現在如何呢?”
母親回答說:“他們還可以,欣欣他們機關上機關上照顧小紅,把小紅弄到去守門去了,管他的啊,她守到門嗎,一個月有四百塊錢嘛,要不然她就成天都去打麻将。”林茜還想再說兩句的,母親可能是害怕她電話費用多了,沒說聲再見就把電話挂了。
過兩天見到劉老師,都不由自主地說起江燕萍動手術的事。劉老師說:“她性子太急了,今天早晨她不是在說她媽用高壓鍋煮飯,沒把口子對端,鍋蓋就蓋不嚴,她說她發脾氣把她媽罵了一頓。你沒看到她那樣子啊,說得咬牙切齒的。你說高壓鍋沒蓋好算不算個事情嘛,哪值得那樣子發脾氣嘛。”
林茜深有同感地說:“為這點事生氣,本來就沒得必要,我現在不要說高壓鍋,就是房子垮了我都不會氣。”
劉老師就說:“你說我性子急嗎,我也不象她那個樣子嘛,說到屋頭娃娃啊,陳大川屋頭啊,牙齒都咬緊了。昨天李琴在這兒我在給她說:‘你給江燕萍是好朋友,你好生勸一下她,遇到啥子事情都不要那麼急,太急了對身體沒得好處。’”
确實是這樣,江燕萍的病那麼多林茜也認為是性情所緻。太計較,太在乎錢。林茜想起前一陣江燕萍說過那個李德方,就覺得與江燕萍接觸應該注意距離。李德方是江燕萍的朋友,兩人不是同學,通過兩人的丈夫認識的。李德方老公在市防疫站上班,李德方下崗幾年了。她是正兒八經醫學院畢業分出來的,當時分到明陽市白糖廠當廠醫。這個八幾年還算紅火,沒想到越來越不行了,廠裡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各人都在外面自謀生路。李德方到處推銷藥品。那一陣她外出幾天,她丈夫也要下鄉幾天,一個讀國小的女兒沒地方吃飯,想到和江燕萍是朋友,就讓娃娃到江燕萍家吃幾天午飯。江燕萍當時就認真對林茜說:“你看嘛,她娃娃在我那兒吃五頓午飯,我咋個算錢嘛。”林茜心中想的是能夠把娃娃放到你那兒吃幾頓飯說明朋友充分信賴你,談到錢就太生分了。後來這個娃娃吃飯的事情過去後,江燕萍曾耿耿于懷地在林茜面前說:“你說我們那個陳大川咋個瓜得很呢,他吃了飯就剝起柚子吃,他吃了還要喊那個娃娃快去吃柚子。你說氣不氣人嘛,吃飯本來就沒算錢,還要喊她吃柚子,那個柚子好貴啊,幾塊錢一個,我遇到這個人硬是惱火。”
說得林茜心頭不禁想,自己不要試圖在她那兒打主意白吃一頓,背後遭人說起來硬是一分錢都不值了。
後來江燕萍又說:“我現在覺得李德方給我交往是有目的的,李德方原來不是有時候還要到你那兒來耍嘛,後來看到你沒得錢她就不給你兩個交往了。她自己買了一套140平米的房子,錢差得多,她還沒到我面前說,她女子就給我說:‘幹媽,我們屋裡頭買房子還差八萬塊錢,你借給我們啊。’當時我女子就給她頂回去了:‘我們屋頭新房子還沒裝修哩,我們裝修還要花好多錢哩,你們咋不借錢給我們屋頭呢。’你看,她就是想找我借錢,才經常到我這兒來耍的。”
這時候林茜覺得錢太多了也煩惱,但凡有人與之接近,她的疑心病就犯了,是不是又要打她的主意了?任何時候處于防守狀态,豈有不累之理。窮人有窮人的好處,沒有富人的防衛過當的煩惱。況且錢多到一定時間,隻是數字而已,你總不至于把所有的錢都消費掉吧。劉老師在林茜說起江燕萍家的富有滿是羨慕之情,林茜卻說如果隻曉得一天天數鈔票生活也就沒多大意思了,因為數錢純粹是簡單勞動。劉老師就說:“林茜,你就從來沒有過天天在屋裡數錢的快樂。”林茜就說:“我能夠自得其樂就是最大的快樂。哪天聽到一首好聽的歌了,我跟着就唱會了,後來自己心裡的歌多了,哪怕是做菜洗衣服都唱着歌去做,哪有不快樂的嘛。”這話絕非虛詞之詞。直至當時的事已經過了二十多年,林茜再從頭整理98年記錄下來的這些原始資料時,林茜仍是有這個唱歌的習慣。比方譚詠麟唱的那首:一生中最愛。歌詞本來寫得含蓄,優美:何曾願意我心中所愛,每天要孤單看海。留意到你我這段情你會發覺間隔着一點點距離。如真,如假,如可分身飾演自己,會将心中的溫柔獻出給你,唯有的知己。如癡,如醉,還盼你懂珍惜自己,有天即使分離我都想你,我真的想你。
這首歌是粵語唱的,粵語比國語唱起來又有幾分婉轉,幾分柔情似水的感覺。後來張涵聽到裡面唱,都跟着唱:如真,如假,隻唱得了這兩句,他也很得意。你自己成天不痛快,再有好多的物質都高興不起來,有個快樂的性格,這一生都活得自在。江燕萍嗓子好,她出去唱歌都是為掙錢去的,一個月出去唱幾次比機關裡一個月獎金還多,問題是她仍然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