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拍了一部沒有劇本的電影，隻希望每個在外的你，能多回家看看。
文 蔡佳雯 胡雯雯
2018年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大鵬捧着獎杯，在獲獎感言的最後突然說了一句：“這個獎獻給我的外婆，我真的很想你。”然後他向天空看了一下。當時，台下的所有人都很懵。
“那句話我沒有想過要說”，大鵬一直記得，自己那晚回到酒店，“哭得跟王八犢子似的”。
（大鵬在《吉祥如意》首映後的主創見面會上）
這部讓他拿到最佳劇情短片的《吉祥》，很難讓人将它與大鵬過去的《縫紉機樂隊》《屌絲男士》等作品聯系起來。
它似乎是一位喜劇片導演的突發奇想，決定回到東北農村老家，将一家人如何過年拍成一部文藝電影。但後來遭遇的一系列意外，卻讓《吉祥如意》成了一部具有實驗性的動人作品。
而在大鵬看來，它則代表着心中一個永久的畫面。在那個畫面中，外婆拉着大鵬，将他送到村口。四周湧上來簽名拍照的人，将大鵬和她擠散了。一直到大鵬匆匆上了車，看着那個拄着拐杖的身影越來越小，“我想你啊外婆”這句話始，始終沒有說出口，也永遠沒有找到說的機會。
（王吉祥）
吉林省集安市，皚皚白雪包裹着整個柞樹村，家家戶戶添了上了窗花對聯，大紅燈籠，這個黑白世界多了一份紅色的喜氣。
老太太終究還是沒能撐過這個春節。｢砰！｣——長子摔盆，一家子跪下哭喪叫靈。唯獨王吉祥讷讷地站在一旁，一口一口呷着煙，茫然地看着這一切。
“明早找媽。”守孝的靈棚裡，王吉祥突然蹦出一句。
“明早找媽？知道地上那個是誰嗎？”二嫂指指地上老太太的遺像。
“文啊，武啊，香啊，貴啊，文武香貴，一二四五……”王吉祥又開始自顧自念叨。老太太一共五個孩子，文武香貴都是他們的名字，王吉祥是老三。
再幾天過年，王吉祥就六十三歲了。二十年前，他得了一場病，燒壞了腦子，從此就像個小孩似的，很難交流。
“又文武香貴，就不說他自己。他和他娘倆，缺誰都不行，每天溜達，出去找啊，吉祥他明白的。”老大無奈地歎口氣。
觀衆語堂感覺，這是2020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她看的7部電影中，最打動她的一部，“電影看完的時候，整個口罩都濕了。”
大鵬導演的新作《吉祥如意》，入選了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于7月26日在上海電影城首次公映。“未來也許還有機會拍電影，但《吉祥如意》永遠最不同。”大鵬将這條消息置頂在自己的微網誌上。
他形容這部電影是一場天意。
2016年，他回到老家集安，為另一部作品《縫紉機樂隊》堪景。那幾天，大鵬開車一百多公裡上外婆家看她。媽媽常年在外，大鵬是被外婆帶大的。看着滿牆的家人合影，大鵬動了一個念頭：拍一部電影，拍外婆一家怎麼過年。
大鵬又不想要一部紀錄片，于是找了演員劉陸，讓她作為唯一的演員，扮演大鵬的視角，一起拍《外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就一起見證它，把這些影像記錄下來。”
然而，還沒開機，外婆便突然去世了，正在籌備《縫紉機樂隊》的大鵬甚至沒有趕上看她清醒時的最後一眼。
開機前一天晚上，整個團隊緊急商讨拍攝方案，決定轉而拍攝三舅王吉祥。這次劉陸不再扮演大鵬的角色，而是扮演三舅十年沒回家看看的女兒王慶麗。
（劇照：劉陸扮演的麗麗）
“我想去拍我外婆啊，我那麼愛她啊，我想要跟她一起過年啊，結果怎麼就遇到這麼大的事，我接受不了啊，然後我就拍了這麼一個東西，還得了獎，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我外婆好好的！”直到今天，大鵬依然覺得這場天意難以接受，盡管團隊依然堅持把片子完成了。
隻是直到《吉祥如意》首映，劇組場記闆、檔案，寫的都是《外婆》劇組，團隊的微信群名也一直是“《外婆》攝制組”。
（大鵬在跟劉陸說戲）
這是《吉祥》中，劉陸扮演的｢麗麗｣和二嫂的對話。十年沒回家，王吉祥已經不認識生活中的女兒，隻是對着她，會冷不防冒出一句“瘦了啊……”
王吉祥從小就是整個家族裡條件最好的，老太太大部分的錢供他上大學，他也不負衆望，找了個油田保衛科科長的好工作。一身軍大衣一穿，在村子裡可威風了。
在得病以前，他對這個家也是貢獻最大的。親戚們的口糧、孩子們的戶口、兄弟們的工作調動，他都幫過忙。
43歲那年的一場腦炎，讓一切都不同了。麗麗媽執意要離婚，法院把麗麗判給了媽，母女倆和他十年沒見過。
幾個兄弟姊妹曾想過把王吉祥送精神病院，但大夫的話他也不服，于是隻好在家跟着老太太住。外婆心疼老三，千叮咛萬囑咐，要兄弟姊妹照顧他。王吉祥每頓飯離不開包子。于是二十多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嫂家每頓飯就一直包包子吃。
可如今老太太不在了，樹倒猢狲散，誰來接着照顧王吉祥，成了個棘手的問題。
麗麗媽得了癌症，麗麗在北京帶着孩子打拼，自顧不暇。而兄弟姊妹各有各的事兒，誰有這個能力和義務呢？
吃年夜飯那晚，一家人為了這個，吵得不可開交。飾演｢麗麗｣的劉陸直接趴在地上哭着磕頭：“你們别吵了，我對不起你們……感謝你們……”鏡頭戛然而止。
當時，大鵬回憶，｢麗麗｣（劉陸）磕完頭，直接崩潰，從片場逃了出去。攝像師的手也一直在抖。大鵬喊停了整個劇組：“先調解家庭沖突！”
片中的下一個鏡頭，并沒有交代後續，而是轉到一家人拍合照的其樂融融上。
沒能看到外婆清醒時的最後一面，是大鵬的遺憾。
《縫紉機樂隊》堪景回外婆家時，外婆身體挺好，還給大鵬做吃的。要走時，外婆拉着大鵬的手，送他出來，村子裡特别多的人來找他拍照簽名，我外婆在旁邊看着也挺樂呵的：這大孫子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呢？
人群把大鵬和外婆擠散了，他匆匆忙忙上了車，車往前走，他就往後看，看着外婆拄着拐杖在村口，越來越小。“我本來想跟我外婆說一些肉麻的話，‘我想你啊外婆’”，但這句話，大鵬沒來得及說出來。
從開拍到首映，《吉祥如意》的制作經曆了整整四年。其實大鵬到任何地方工作，都會打開手邊的電腦，把素材硬碟接上，開始《吉祥如意》的剪輯。
“但你要不停地看，不停地看……越看,我越沒有辦法那麼快地把這個電影做出來，可能今晚正剪得好好的，突然看到三舅在我姥過世的時候哭，那我就跟他哭了一晚上。然後我幹脆就整個這一個禮拜把素材放在那了，就放在那了。”大鵬回憶：“當我以為我調整好了自己，可以再去面對這個素材時，一碰，還是剪不下去。”
整個劇組，都沒人敢催過導演，問問大鵬剪得到底怎麼樣了。
吉祥如意團隊（劉陸，大鵬，陳祉希）
大鵬甚至去看了心理醫生，“你知道心理醫生怎麼跟我說的嗎？他說，其實你是跟外婆沒有完成一次真正的告别。等你電影做完了，公映了，大家也看了，這事就算有個句号了，你去你外婆的墓碑前，和她好好說說話，把你委屈和你對她的虧欠都說出來，哪怕你哭一場。”
“不在家鄉的時候，村子裡的事兒都是和你隔絕的。可是你一回來就全是村裡的事，好像突然的“人格分裂”。”把自己家庭的沖突完全呈現出來，是需要勇氣的。而大鵬的想法很簡單：希望這部電影能讓更多觀衆在有限時間裡想到家人，常回家看看，不要有像他一樣的遺憾。
（上影節放映現場）
《吉祥如意》首映的影廳，一個50歲左右的叔叔一直在啜泣，電影結束後的主場見面會，又把他說哭了；另一位觀衆哽咽着感謝大鵬拍出這樣的作品，他說，自己的外公在兩年前也去世了，電影讓他想到很多家裡的事。
“太年輕的人，他總是不滿足，固執地不願，停下遠行的腳步……”正如毛不易在他為去世母親所寫的《一葷一素》中唱的，多少年輕的你們，離了家鄉在大城市打拼，上一通家裡的電話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回家又是什麼時候？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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