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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涅金是誰

作者:經濟觀察報
奧涅金是誰

(普希金莊園保護區博物館裡的奧涅金長凳)

高林/文

《葉普蓋尼·奧涅金》(下文簡稱“《奧涅金》”)在俄國曾經是一本會被年輕姑娘拿來占蔔的書。當她們對某件事心神不甯的時候,就會拿起《奧涅金》,随便翻開其中的一頁,然後多半都能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句答案。這個事實可以說明兩件事,第一是俄國姑娘覺得吉兇未蔔的事,多半都是《奧涅金》裡寫過的,比如舞會、比如宴會、比如蒼白憂郁的彼得堡風流浪子;第二就是在出版業并不發達的過去,每個能為這種事心煩意亂的姑娘手邊都會有一本《奧涅金》。

如此家喻戶曉的《奧涅金》,即使站在二十一世紀讀者的角度上看,依然能找到很多閃光點。比如普希金對狂歡和宴會的描寫、比如普希金對一個百無聊賴的人心内活動的分析、再比如透過普希金這位聰明人對外省形形色色人物的諷刺挖苦,還有優美的田園風光和淳樸的達吉亞娜凡此種種。

但為什麼現在當我們談到這麼一本幾乎已經無處不在的書時,談論的都是一些具體的細節,卻很少從故事整體上去讨論它呢?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作為一本小說《奧涅金》的劇情确實有點過于簡單了。《奧涅金》很多地方都很像拜倫的《唐璜》,但公平地說《唐璜》的故事比《奧涅金》豐富多了。

《奧涅金》全部劇情說到底就是一個彼得堡的風流浪子為了繼承财産來到外省的莊園,拒絕了愛上自己的姑娘達吉亞娜,卻因為無聊去勾引好朋友的未婚妻——達吉亞娜的妹妹。是以釀成決鬥,還殺了自己唯一的朋友連斯基,自己也不得不遠走避禍。多年以後奧涅金回到彼得堡,發現當年自己拒絕的姑娘已經成了上流社會的貴夫人,故事本該在這裡峰回路轉,但普希金卻就此擱筆,讓一切戛然而止了。普希金當然有這樣做的原因,但卻造成了兩個結果。第一奧涅金的個人形象從此變得無可挽回。在柴可夫斯基的歌劇版裡,奧涅金基本上就是一條毫無疑問的惡棍。而即使是十九世紀的評論家們,也隻能從奧涅金的時代、處境、絕望的心情裡去替他開脫。

從這個角度講《奧涅金》成了此後俄國文學中以它為開端的一條文學譜系的開山之作。奧涅金是畢巧林到奧勃洛莫夫之間一系列“多餘人”裡的第一人。雖然奧涅金的所作所為隻有上升到時代、社會的境界才能被人了解,得到同情。但普希金筆下這個簡單的故事,卻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值得思考。比如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是“憑什麼奧涅金這個人生赢家下鄉繼承财産的時,到别人家坐着喝了杯果汁,就被姐姐達吉亞娜看上了呢?”早幾年的電影版奧涅金是拉爾夫-費因斯演的,這個問題當然可以用伏地魔那張臉解釋。但顔值固然可以讓人一時沖動,畢竟舞會上達吉亞娜的妹妹一樣對奧涅金把持不住。但達吉亞娜對奧涅金的愛有點過于強烈,而且過于持久了。這就讓人不由得想要從顔值之外找點理由。而一旦我們要想要找到一點更深刻的理由,那就會把我們引向一個更有趣的問題——那就是奧涅金那個死去的叔叔。

奧涅金的叔叔在整本書裡隻正面出場了一次,奧涅金在彼得堡聽說他叔叔快不行了,然後懷着對伺候病人的強烈厭惡和對遺産的無限向往,無奈地踏上前往亞洲腹地的旅程。當他到達時,那個叔叔已經被裝在棺材裡了。新老爺充滿厭惡地看了一眼之後,就吩咐人把棺材釘好送走,這就是奧涅金的叔叔在全書裡唯一的一場戲。

但事實上叔叔在這個故事裡的影響并沒有這麼簡單,達吉亞娜是怎麼第一次見到奧涅金的?她到奧涅金叔叔的莊園圖書室裡找書看,才偶然遇到了莊園的新老爺。她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呢?她說前任莊園主允許她到莊園的圖書室裡借書看。而且達吉亞娜從老奧涅金的圖書室裡借的書一定不是什麼俗氣的書。否則以奧涅金喜歡挖苦的性格,他一定會為此說上幾句,但這個彼得堡的浪子什麼都沒說,他甚至對達吉亞娜有了一點好奇心。這說明達吉亞娜看的是讓奧涅金感興趣的書。奧涅金的想法是“一個鄉下小地主的閨女居然看這個?”但說這種話并不符合奧涅金的風格,是以他索性什麼也沒說,還吩咐人繼續允許達吉亞娜到已經歸他的圖書室裡拿書看。這跟奧涅金的叔叔有什麼關系呢?

達吉亞娜确實是一個鄉下小地主的女兒,他的父母在奧涅金眼裡俗不可耐。這一點從他去達吉亞娜家喝果汁的那次就展現得再明顯不過了,是以達吉亞娜對書的興趣顯然不是從父母那來的。那從奧涅金周遊莊園本縣各路地主的過程中,有哪一個人能夠影響達吉亞娜的文學趣味呢?顯然一個都沒有,因為奧涅金覺得本縣的地主都是傻瓜。那是誰起了這個作用呢?隻能是不在場的那個人!就是一出場便被釘進棺材裡搬走的人——奧涅金的叔叔!

從這一個細節裡就可以知道老奧涅金至少是有文學品味的。他在自己的莊園裡生活的時候還會買很多開明派貴族看的書,還會去影響鄰居的姑娘,這說明他很可能是一個和奧涅金沒什麼兩樣的人。奧涅金對鄰居的感受就是他對鄰居的感受,從這個意義上說《奧涅金》其實也是一本《父與子》,隻不過父輩沒有正式出場。

如果要看看這個沒有正式出場的父輩,另一個問題就非常重要了:這個老家夥到底是什麼時代的人?這需要首先搞清楚奧涅金自己是什麼時代的人?——而這一點剛好是普希金沒有正面交代的。《奧涅金》是1825年前後寫的,很多細節也展現出它的故事發生在1825年前後,比如奧涅金喜歡用英國化妝品,用英國小聽差,喜歡時髦的輕便馬車等,都說明這應該是複辟時期的事。但我覺得不能光憑這一點就認定奧涅金自己生活在1825年以前,原因很簡單,1825年發生了十二月黨人起義。普希金不可能明确的去寫一個1825年以前的思想開明的彼得堡上流社會貴族的生活。原因也很簡單,以奧涅金的人設,不參加秘密委員會已經不太正常了,而他的生活裡連秘密委員會的影子都沒有就更不正常了。

而且從現在衆所周知的“多餘人”的定義——“對現實感到彷徨物質又不知道如何解決的人”來說,對現實的絕望情緒是他們種種行為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奧涅金是十足的多餘人。而所謂“多餘人”按照杜勃羅留波夫的解釋,指那些對現實感到彷徨無助、卻又不知道如何解決的人。可假如奧涅金是一個1825年以前的開明貴族,他怎麼會有這種多餘人的絕望呢?那時候十二月黨人的南方委員會主張搞共和國,北方委員會主張搞立憲制。他們有什麼可彷徨無助的?他們的方向明确、旗幟鮮明,身上有後來的多餘人最缺少的東西,那就是信心和希望,真誠相信“俄羅斯就要從睡夢中蘇醒”。如果奧涅金真是普希金的同輩人,他應該不是奧涅金這個樣子。他當時的興趣應該是參加密謀,聯絡軍官。就算他在1825年失敗了,被趕回鄉下,表現出來的也是一種憤怒的英雄氣概,而不是奧涅金式的百無聊賴。

換而言之,正因為普希金要避免被審查,避免因直筆描寫他自己而引火燒身。是以他描寫了一個生活在沒有秘密委員會、沒有起義的世界裡的自己。而這樣一個世界在俄羅斯隻有兩個年代存在,一個是十八世紀末也就是十二月黨人的父輩那個時代,或者是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也就是十二月黨人的子輩那個時代。

也就是說,普希金自己這個十二月黨人的同輩,當他想要寫一個生活在沒有十二月黨人的社會裡的自己的時候,他要麼把奧涅金描寫成自己的父輩,那時候還沒有十二月黨;要麼把他寫成自己的子輩,因為1825年他們還太小,沒有機會跑去廣場上送死。而奧涅金顯然不會是一個18世紀末的人,是以他隻能是一個普希金的後輩,一個生活在十二月黨人已經被鎮壓的時代裡的人。

十二月黨人起義發生在普希金寫《奧涅金》的過程中,普希金按照自己所熟悉的貴族的形象描寫了奧涅金。為了避嫌他回避了具體的時間和年代,但卻沒有掩蓋他自己對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所産生的絕望情緒。普希金和萊蒙托夫,一個是十二月黨人的同輩,一個是十二月黨人的子輩。普希金的是有信心的一代人,認為通過革命可以解放俄羅斯。而萊蒙托夫是十二月黨人失敗以後的詩人。他對現實感到無助和迷茫,他不知所措是以百無聊賴。普希金不敢正面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失望,于是他選擇了絕望和彷徨,而這種東西剛好是下一代人精神的最好寫照。

也就是說奧涅金其實不是普希金自己,雖然他的生活方式和趣味都是普希金時代的,但他的精神狀态不是,奧涅金的精神狀态和《當代英雄》的畢巧林是一樣的。當普希金想要避嫌的時候,他一不小心把奧涅金寫成了下一代人的典型。

那麼奧涅金的叔叔是什麼時代的人就不言而喻了。他才是普希金的同輩,甚至可以看作是普希金自己的一個分身。他生活在沉悶的鄉下,覺得周圍的地主都是傻瓜,他看到了鄰居的閨女,别忘了鄰居有倆閨女,達吉亞娜和奧爾加,但他覺得奧爾加也是個蠢貨,是以隻偏愛達吉亞娜。他允許達吉亞娜到自己的圖書室裡拿書看,他影響了他眼中鶴立雞群的這個姑娘,而達吉亞娜自己對老奧涅金恐怕也不是沒有興趣的。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當一個歡蹦亂跳版的老奧涅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别忘了奧涅金繼承的是叔叔的财産,一樣思想開明,一樣有文學品味,一樣對周圍的空氣感到窒息——達吉亞娜會愛上奧涅金了。

達吉亞娜對老奧涅金是有興趣的,但她還小,是以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老奧涅金會不知道麼?老奧涅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想想看,文學裡對應屠格涅夫、萊蒙托夫這一代人的是《父與子》裡的帕維爾叔叔。他們沒趕上革命感到絕望又彷徨,有才智卻無所作為。那他們的父輩是什麼人?當然就是普希金他們這一代參加了密謀,甚至參加了1825年起義的一代人。他們這一代人年紀輕輕就參加了1812年衛國戰争,一路打到巴黎,之後又想解放自己的祖國。

這一代人在文學裡就是《戰争與和平》裡的小彼佳。如果小彼佳從戰場上活下來,他就是最典型的第一代多餘人的父輩,如果活到1825年參加了十二月黨人起義,然後被流放回自己的莊園,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說不定剛好是奧涅金的叔叔。

這樣一個在反拿破侖戰争裡逞過英雄,在攝政廣場上被榴霰彈轟擊過的人,在每次玩命之間都在談戀愛,會不明白達吉亞娜在想什麼嗎?那為什麼他把秘密帶進了墳墓呢?因為他累了,他老了。他經曆過太多,現在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了。他的生命因為1825年已經變成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悲劇,他把未來留給下一代人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奧涅金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代多餘人。不但《奧涅金》是這個文學鍊條裡的第一本,而且奧涅金這個形象也被普希金無意間塑造成了一個典型的多餘人。因為普希金自己的形象被棺材裡的叔叔和還能決鬥、還能戀愛的奧涅金分享了。普希金把已經失去未來的自己和生活還在繼續的自己分開了。他在文學裡想象着另一個自己,但卻沒有回避他自己的命運、他的朋友們的命運其實已經注定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奧涅金》也是一本承上啟下的書。普希金和馬爾林斯基在開場的時候被擡走,沉悶歲月裡的新一代随之登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