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理想主義者來說,最大的悲劇,是理想實作了。
一
2019年上映的意大利版《馬丁·伊登》是一部唯美的、古典的、帶有極強歐陸風情的影片。
整部影片的故事聚焦在了一個叫做馬丁·伊登水手身上。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富家小姐蘿絲并墜入愛河。為了能有一個與之比對的身份,伊登開始努力學習并寫作。在成為了著名作家後,他突然發覺自己所追求的一切,皆為空虛。那種精神上的落差和痛苦難以消弭。在幻滅、鬥争之後,他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該影片改編自傑克·倫敦的同名半自傳小說。在小說中,傑克·倫敦回顧了自己如何在低下層社會裡寫作和學習。在這種模糊了階級和出身的生活狀态中,傑克·倫敦很自然地萌生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以及社會達爾文主義(斯賓塞)。
傑克·倫敦撰寫該小說的時代,處于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美國正處在所謂的“鍍金時代”之中。工業化突飛猛進、城市拔地而起,新的階級就此産生。于是,人群被以教育程度、财富出身、生活方式劃分。而在小說中,傑克·倫敦細緻地描繪了無産階級、勞動階級、上層資産階級的生活和處事方式。并借以馬丁·伊登這個貫穿了數個階級的人物發表了議論。
實際上,在小說中,蘿絲和伊登的愛情悲劇,并不是兩位年輕人的情感出現了裂縫,而是其背後的階級力量使然。處處的阻力,以及伊登的成熟,階級的鴻溝——都是悲劇的來源。
二
這些内容被導演彼得羅·馬塞洛巧妙地放進了電影之中,并且詳盡地展現了“知識”對于一個青年人的“改造”作用。換而言之,伊登這個上進的青年,在接受了社會的曆練和捶打、生活的洗禮以及成名緻富之後,成為了一個複雜的生命體。
一方面,伊登經曆過社會的錘煉,駕文馭字自然不是年輕的資産階級所能比拟的;而另一方面,從社會摸爬滾打到頂層的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出生和過往,雖然身處頂層社會,但周圍人——夫妻、出版商、讀者的虛僞和腐朽,令其不堪其擾。這種理想破滅的痛苦如影随形,直到最後,他發現自己最愛的蘿絲,不過也是追名逐利的一員。這種幻滅感,來得更加劇烈。
在電影的表述中,成名後的伊登面對讀者的提問,玩盡了文字遊戲,他的嘲笑與挖苦,被人們當作箴言和珠玑。直到這時,伊登才明白,自己所費盡心力所創作的小說,不過是他人裝點門面的配飾,人們不再關注他寫了什麼,而隻是關注這是不是他寫的。
内容,不再重要,作者才是關鍵。名人效應成了拜金主義的注腳。伊登這才感受到了階級的虛僞——于是,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1916年,一位作家死在加州的格倫埃倫牧場。在死之前,他喝下了大量的嗎啡。雖然該作家一直以來都用嗎啡來緩解尿毒症帶來的疼痛,但這一次的嗎啡顯然過量了——他就是傑克·倫敦。
三
美國的“鍍金時代”,是南北戰争的産物。戰後30餘年,美國工業發展迅猛,縱向了壟斷資本主義。金錢的時代,很快到來,人們暫時放棄了精神追求;科技的發展,也讓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變。
大企業在這個時候開始圍建新城,财富開始慢慢聚集到少數資本家的手中。在影片裡,蘿絲就是出生在這樣的優渥之家。而作為一個窮困潦倒的水手,伊登自然明白資産是從貧民的身上剝削而來的。很快,他就成為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忠實信徒,并與蘿絲的家人産生了劇烈的沖突。
在表面上,伊登是因為愛情而發憤圖強的。實際上,蘿絲不過是一個“藥引子”,真正讓伊登産生巨變的,是社會黨人勃力森登。在影片中,勃力森登帶伊登去了黨支部,讓他意識到了階級的局限性。雖然勃力森登患有肺痨,而且很快就去世了,但他給伊登帶來的影響卻是難以估量的。
伊登的整個思想構成,就此确定——一種混雜了社會達爾文主義、馬克思主義和尼采哲學的“混合體”。雖然不夠純正和學術,但是對于伊登來說,這些思想的碰撞和沖突,足以反映出“鍍金時代”的混亂與不堪。
其實“鍍金時代”這個名詞,也來源于一個美國小說家的創作。1873年,馬克·吐溫出版了《鍍金時代》一書。該小說描繪了當時美國投機倒把、蠅營狗苟、A錢受賄的社會現狀。由于小說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時代面貌,于是“鍍金時代”這四個字就進入了曆史研究的範疇——最終,“鍍金時代”成為了南北戰争結束後到20世紀初葉美國曆史的代稱。
四
彼得羅·馬塞洛為影片做了大量的減法。意大利語版《馬丁·伊登》有600頁,馬塞洛為小說進行了縮寫,從400頁到200頁到100頁。而影片最終的劇本隻有50頁。這種大刀闊斧的修改,自然不能完全表現小說的全貌,但卻讓故事在精神層面與小說保持一緻。
為了讓影片更加貼近自己的生活和富有時代感,馬塞洛把故事搬到了那不勒斯,時代也挪到了20世紀初葉。雖然這麼做,的确可以讓這個故事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前提,但也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小說原作的社會學意義。
是以,伊登在片中的歇斯底裡,甚至是思想來源,都變得更加空虛。是以,整部電影變成了一個青年,因為自己的奮鬥,獲得了身份、地位、愛情,但他最終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理想主義的破滅而已。他所鐘愛的蘿絲,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更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種社會階級的象征。在伊登的詩作中,蘿絲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精靈。可現實中的蘿絲,隻不過是一個富家小姐,擁有一切資産階級所固有的毛病。
是以,當他對于她,失而複得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味。理想與現實之間開始撕裂,歐洲文化中的個人主義開始躁動,奮鬥不再具有意義,一切都變成了機械勞動。
馬丁·伊登的悲劇,是理想主義者的悲劇。對于理想主義者來說,最大的悲劇,是理想實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