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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味道:肉糕、魚面及其他

老家的味道:肉糕、魚面及其他

高中老同學保華的兒子來昆明出差,給我帶了一方麻城肉糕。我把他叫到家裡,泡了一壺生普,爺倆對聊了一個多小時。聽到這個高大、斯文的年輕人一口一個“叔叔”地叫我,起初頗有些不适應,但很快就覺得渾身舒坦了。他的眉梢眼角,都是他的母親保華年輕時的樣子。

保華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都是那個文靜乖巧、善解人意的鄰家女孩。她就住我我家前面一排,我們上學放學經常一起走,我騎自行車帶她。有一年春遊,去離縣城五公裡之外的一座開滿杜鵑花的山,回縣城途中我沒控制好車,兩人都摔到了溝裡(那時路太不好了,出了縣城全是土路),保華的一個膝蓋摔得鮮血淋漓,人也哭得稀裡嘩啦。我們到學校醫務室塗紫藥水,保華那時已經收住淚了,她向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是我騎車把她摔傷的。後來她告訴父母,說自己春遊時不小心,下山途中摔了一跤。若幹年後我在湖北黃岡(她工作的城市,我老家麻城縣所在的地區首府)見到她,兩人還說起這事。那是一個夏天,保華撩起裙子讓我看她的膝蓋,光潔圓潤,沒有一點疤痕。意思是,早沒事了。畢業很多年過去了,保華還是高高瘦瘦,保持着迷人的身材。

老家的味道:肉糕、魚面及其他

保華的兒子在北京一家物流公司工作。前不久一個法國歌劇團在北京演出,小夥子買了票,還特地給保華買了雙程機票,請母親去北京看歌劇。聽到這裡,我有點小感動。小夥子說,母親這麼多年不變的愛好,就是看書、看電影、看各種文藝演出,北京的高水準演出多,是以一年總要去北京看幾場,順便看看兒子。小夥子還說,我是保華經常提起的高中同學之一,“我媽說,那個年代考大學不容易,尤其是能考到北京。媽媽說叔叔很有才華。”他這番話搞得我汗顔無地,我們上高中那個年代,所謂“有才華”就是會考試。因為這一點“才華”,我幾乎别無所長。

小夥子離開後,我長久凝視着那方肉糕。我努力地回憶,有多少年沒有吃到它了。

老家的味道:肉糕、魚面及其他

肉糕是最能代表我老家湖北麻城縣的傳統菜肴,沒有之一。隻要是麻城人,你要問他“你的家鄉什麼東西最好吃”,他脫口而出的必定是“肉糕”,不需要一秒鐘的猶豫。

肉糕的制作流程是,将去刺之後的鮮魚和豬肉切丁、剁泥,然後打成漿,伴上一定比例的蕃薯粉,少許蔥、姜、蒜、鹽等調味品,将這一大團寸許厚的糊狀物平鋪在圓形的籠屜裡,上澆一層雞蛋黃,上鍋用猛火蒸30分鐘,出籠即可食用。一般的吃法是待其晾涼後切下一大塊,再切成兩寸長、一寸寬、半指厚的小條塊狀,制作成各種菜肴,蒸、煮、煎、炸均可。

關于肉糕的來曆,網上有個說法是,春秋戰國時楚王喜食魚,但經常被魚刺卡住喉嚨,是以大為不悅。宮中有一位麻城廚師遂将魚肉去刺,制作成肉糕進獻。楚王食之大喜,肉糕作為一道楚地名菜因之流傳兩千餘載。這一傳說編得漏洞百出——其一,麻城築城得名始于東晉,建縣制則晚至隋開皇年間,楚王宮中又怎會有一位“麻城廚師”?其二,若楚王不喜魚刺,廚師做菜時拔去魚剌即可,又何必大費周章做成肉糕?其三,制作肉糕的主料之一蕃薯粉,春秋戰國時代屬于“此物隻應天上有”。蕃薯傳入中國并廣為種植大約是在十六世紀末,當然制作肉糕的紅著粉也可以用洋芋粉代替,但馬鈴薯傳入中國的時間更要遲至十七世紀。

中國各地的民間菜肴,但凡有點名氣的,其實大多與貧窮有關,不太可能出自宮庭禦廚或高門大戶。因為貧窮,才會對有限的一點好食材精心料理,制作成可口并且易于儲存的食品,譬如中國的貧困山區,一般善于制作各種腌制、臘制、熏制食品,臘肉、火腿、熏魚之類。肉糕也是如此。

我的老家麻城縣,1927年黃麻起義和紅四軍的發端地,有個光榮的名号叫“革命老區”,不光榮的稱呼則是“國家級貧困縣”,多少年都摘不掉這頂窮帽子。我的少年時代,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即便是縣城居民,吃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那時買肉要憑肉票,我記得我們一家四口人,一個月隻能買兩斤豬肉,每星期大概隻有一兩天能吃到肉菜。

這點肉平時還能對付,一到過年就不夠用了。那年月人情重,過年時親朋來往多,到家裡來總不能讓人餓着肚子出門,總得拿出點像樣的菜肴招待,兩斤肉哪夠正月間待客的。于是不知是哪位本土高人,始自猴年馬月,想出了做肉糕的法子。我覺得肉糕的最妙處,類似于變魔術——它把體量很小的豬肉,變成了體量很大的肉糕,但口味不亞于甚至要超過直接吃肉。

一斤豬肉能做多少斤肉糕,我沒有計算過,好像也沒有固定的标準,總之很多,我想十倍不止吧。肉糕中占比最大的當然是最不值錢的蕃薯粉,其次是魚(湖北号稱“千湖之省”,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自然環境良好,我們縣也是湖泊、河流、池塘星羅棋布,魚是不缺的,也不需要憑票,菜市場裡隻要有錢随便買,關鍵的問題是大家都錢少,是以也不常吃),占比最少的主食材自然是豬肉。按理說,這個東西應該叫苕糕(湖北人管蕃薯叫苕),但“苕”字在我們那兒一般用來罵人,比如說某人是“苕貨”,是以不能用;退而求其次也應該叫魚糕,但魚在當地算不上稀罕物事,黃口小兒拿根竹竿都能釣幾條,顯不出此物的精貴。是以叫肉糕。

在我們老家,做肉糕又稱“剁肉糕”,是家家戶戶春節期間的大事,好比雲南各地鄉村的殺年豬。剁肉糕一般是在臘月二十四,所謂“二十四,嗍魚刺”,要在過小年、祭竈神之後始可開工。剁肉糕工程還是比較宏大的,肉糕要管整個正月夠吃,光是用料就得好幾大盆,其中鳙魚(我們叫“胖頭魚”,頭大身子肥,但肉質較粗糙,做菜不好吃,就适合做肉糕)就有好幾十斤。通常的家庭,大多是父親管給魚去鱗拔剌、切肉、剁泥、打漿,母親管配料和蒸制,但在我們家,我父親純粹就是一吃貨,廚房裡的事兒一概不會,是以魚肉買回來後,剩下的事兒全由我母親一力操持。

每年剁肉糕那天,是我和我哥最老實的時候,絕對不會到處瘋玩。從一大早我母親開始殺魚去鱗開始,我們哥倆就蹲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望着,偶爾出門溜達一圈,也會很快跑回來,仿佛不盡職盡責做“監工”,做出來的肉糕就會突然消失。這樣四五個鐘頭過去,臨近中午,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來臨——新鮮肉糕出籠。那一刻,霧氣騰騰,滿室肉香,口角流涎,欲仙欲死。母親将蒸好的肉糕移至案闆上,用菜刀一分為四,然後從一個邊角切下一小塊,再切成若幹手指頭大小、刀片厚薄的小片,分給我和我哥。我們貪婪而又仔細地咀嚼這幾小片肉糕,等吃完再想要時,母親已經把剩下的肉糕收起來拿去冷藏了。接下來幾天是吃不到肉糕的,一直要等到大年三十的年夜飯和正月來臨。

剛出籠的肉糕是最好吃的,那叫一個鮮香軟嫩,後面再吃,其實都是“陳貨”,口感遠不如剛出籠那一刻。我小時候總是想,為什麼不在肉糕剛蒸出來、最好吃的時候一口氣把它吃完呢?非要等到放陳了再慢慢吃。

那時家裡沒有冰箱,冷藏肉糕的方法是燒一盆熱水放涼,把蒸好的肉糕切成大塊浸泡在涼水裡,需要吃的時候就去涼水裡撈。水每天一換,確定幹淨。湖北尤其是鄂東山區的冬天很冷,臘月和正月氣溫多在零度上下,這樣儲存的肉糕大約可以做到一個月不變質。

正月裡拜年,堪稱各家各戶的肉糕品質大比拼。一般來說,去親戚家或特别要好的朋友家拜年,除接受主人的煙糖外,還能吃上一小碗肉糕(煮在清水裡的幾小片,上面浮着蔥花)。這樣幾天下來,吃到肚子裡的肉糕就不少,可以做美食大賽評委了,親戚朋友聚會,品評各家肉糕遂成熱門話題——誰家的肉糕用料實在,誰家的肉糕味道調得好,誰家的肉糕做得太水(魚和肉放得少,糊弄人),等等。

整個正月,肉糕都是餐桌上的主角。随便到哪家吃大席,多少個盤子多少個碗,别的菜可以沒有,一大盆肉糕是必備的。肉糕端上來時,也是整個飯局的高潮。隻要是麻城人,都是品評肉糕的行家裡手——首先是看顔色,不能太白,太白說明蕃薯粉的比例大,魚和肉放得少,最好顔色微微發暗,白裡透紅;其次是用筷子夾,好的肉糕得有一點韌勁兒,一夾就斷、都夾不到碗裡的肉糕說明比較“水”;最後才是用嘴嘗,必須是又鮮嫩又有嚼頭,一種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口感——總之,得吃出來“内容”才叫好肉糕。那年月吃東西,最重要的是“實在”,有時會在肉糕裡吃到一點魚刺或肉渣,顯然是主人家剁肉糕時不夠精細才留下的,但客人往往并不介意,反而會豎大拇指:這才是真材實料!

雖然那時都窮,但各家經濟條件還是有高下,比如在縣城裡,普通勞工家庭肯定是不如幹部家庭,過年時剁肉糕,沒法像幹部家庭那樣可勁兒擱肉(沒那麼多肉票),這樣做出來的肉糕肯定不如幹部家庭“實在”,但味道不能差,這就得在其他方面下功夫,比如精心調配蔥、姜、蒜、鹽、胡椒粉的比例,也能弄出不錯的口感。有的還把荸荠剁碎了往裡加,風味很獨特。總之各種招數。此事馬虎不得,事關各家主婦的名聲,肉糕做得好,家裡的主婦會被誇一個月,親戚朋友串門時倍兒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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