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南生
飄香千裡萬裡的崇州飲食行,殺出一道菜,千裡走單騎般地過五關斬六将,問鼎王座。
——名嘴
撇開成都,就連北、上、廣等名城,高檔川菜館中不僅有“天主堂雞片”,甚至渾然有“天主堂雞片”為名号的中餐館。據聞舊金山、多倫多、悉尼等華人聚居地也有餐館打出tianzhutang jiroupian的菜品。
這家讓崇州人光鮮的美食店,其實跟天主教堂無什麼瓜葛,僅是初創時店鋪開在天主教堂隔壁而已。

攝影山中歲月
天主堂雞片的創始人姓聶名福軒,清光緒三十一年生于崇州牛皮場(今集賢鄉)聶河灣。父親去世早,孤兒寡母無力耕種。無奈,母親帶着他和姐姐來縣城另覓生路。小福軒東張張、西瞧瞧,相中賣缽缽雞一行。一來,個把銀闆便可開張,二來母親、姐姐居家制作不用抛頭露面,小福軒天生吃貨一個。好吃鑽吃,常常在飯館門前看廚子做菜,半天半天地傻站,像着了魔。
小福軒先是買一瓷缽,切好的雞片疊在缽内一側,兌好的汁水蓄于缽底。切雞片要求忒高,須切得厚薄大小相當,任顧客選好後再蘸,吃多少按片計價。
福軒自小身體強健,端或頂着缽缽,吆喝着:“雞片、雞片,鮮香麻辣的雞片唉” ,走街串巷叫賣。小福軒常穿着草鞋,或光着腳去牛皮場、元通、羊馬、三江趕集,請教業内高手。
上南街的趙雞肉,其時已将缽缽雞打入成都府,在鹽市口、錦華館開了專營門市。讓福軒好生羨慕,默想若有朝一日,能上燈紅酒綠的成都府開店,該是多麼洋盤。
福軒腦子活絡,一邊品悟雞片味道,一邊調配優化,在博采衆長的基礎上形成獨特風味,時稱聶缽缽。街道集市雖時見缽缽雞販穿梭,可這邊也呼“聶缽缽”,那邊也呼“聶缽缽”,讓一衆缽缽雞夥伴難免汗顔。
小有名氣後,有了點積蓄,聶母心痛兒子賣缽缽雞終難避日曬雨淋,決絕地租用下正東街一基督徒的鋪面正式開店,該店與天主堂毗鄰。福軒為人厚道,雞肉味道好不說,收費比别家店低廉,鄉紳請客也好,普通百姓家宴也好,上店鋪來端雞片逐漸成為消費時尚,絡繹不絕的客人擎起“天主堂聶雞肉”名号。盛名之下,福軒更是精益求精,名号日趨響亮,名揚川西。
後姐姐出嫁,小腳母親也年邁,年輕力壯的福軒到了婚配年齡,經人介紹娶中和場(今桤泉鄉)謝家女為妻。家務事不說,雞肉店的打雜添一個得力的幫手。
解放後,生意随土改、統購統銷、“自然災害”時斷時續,不太景氣,隻得在天主堂出門左邊的沈家面館前攤賣。沈家面館在崇城小有名氣,雞肉與面食相得益彰,雙邊都開心。
三年“自然災害”一過,物質立馬豐裕起來。我孤苦的寡母起早摸黑,用居家的兩鋪面開豆花飯店,生意居然比沈家面食店還紅火。不久,聶大爺租下與我家毗鄰的遊家鋪面第二次正式開店,店名直截了當“聶福軒雞肉”。吃豆花飯有需用雞片的,隻大聲招呼一下,聶大爺拌好後就叫大徒弟程開明端過來。
身材魁梧的聶大爺,相貌堂堂,其時已近花甲,胡子頭發均已花白,長壽眉在埋頭片雞時全遮蓋了眼。喊聶大爺時,那張威武的臉上會洋溢着慈祥的笑,滿臉絡腮胡的臉龐居然有一對可愛的酒窩兒。
大爺突出之處是長一蒜頭鼻,而大娘較矮小,突出之處仍是長一蒜頭鼻,極有夫妻相。不同之處是大爺的鼻形似瓣子蒜,大娘的則像獨米蒜。鼻子在人的五官中,雖不如眼眉、嘴巴靈動,可處于中心位置,俨然像五官中的帝王。人言鼻子可觀人生富貴貧賤,出身貧寒的聶大爺,在命相上顯露出美食界的帝王氣派。
城内街道窄小,正東街算是老城中除南街外,最為伸展的一條街了。長長的,筆直的,端抵東城門口。
縱是如此,鋪面也窄逼。聶大爺租用的單間鋪面,除一個寶籠子外,餘下地盤隻能張羅五張小桌,四張靠牆放。寶籠子内上方橫着的杆上,挂幾隻頭天便煮好的雞。聶大爺早上來店後,便端立寶籠子前開雞(行話),先是麻利地用刀将雞大缷九大塊:雙翅、雙腿、雙爪,雞身對剖,頸頭分用。然後,眯着眼睛用粗而靈巧的手剝骨,剝盡骨頭的雞爪,如同脫下的皮手套,随着手的抖動在空中蕩着秋千,令人口水止不住地流。
去骨後的雞塊,依肌肉紋理,聶大爺再用鋒利的菜刀片雞。聶大爺通常不看刀下,眼睛盯着街面,隻管與熟人打招呼,雞片仍能片得大張,且薄如蟬翼,胸脯部位的雞片,極似小鳥展開的透明翅膀,可沖天飛翔的。
“聶師開雞” 娴熟的過程,旁觀簡直是一種藝術享受,其技藝的高超完全可以媲美莊子描述的“庖丁解牛”。
切好的雞片像小山一樣壘在大掌盤裡,依顧客需用拿出相應盤,抓一些放入。不用過秤,聶大爺的手便是秤。大、中、小份拿捏得不差分毫。更精妙的是,沿盤放入窩油,淋上的芝麻醬和紅油,抖上的花椒面、白糖,壘幾許蔥白絲條,其配料“增之一分則嫌多,減之一分則嫌少”,簡直拿捏得如同機械在操作一般。
雞盤上桌後,客人邊拌邊叉着吃。伴随牙舌的咬嚼,雞片鮮、香、嫩、滑、麻、辣便淋漓融化于口中,其美滋滋的感覺直往腦中、心中鑽。“太巴适”的神情盡溢食客臉上,時不時可見饞客吃完後,端起盤子用舌将盤中殘汁舔盡。那是怎樣一幅如癡如醉的食美圖喲,至今仍飄在眼前。
涼拌雞在四川風味繁多,無論紅油雞、椒麻雞、青椒雞,還是棒棒雞、麻辣雞、缽缽雞等,無一例外總在麻、辣上兜圈。
聶大爺可謂是涼拌雞高手中的高手。既繼承川菜傳統,又不拘泥于傳統,先是削減了麻、辣的度,然後将芝麻弄成醬,再加白糖,使之在口感上與其它川味涼拌雞不同。他巧妙地将川菜的麻、辣,與魯、閩、粵菜的醬香偏甜混搭,形成了聶氏雞肉的獨特風味:麻、辣、醬、香、甜。此乃天主堂聶雞片的精妙處與秘籍也。
福軒自幼沒讀過多少書,也未出過遠門,不可能知曉其它菜系的特點。人的味覺在品嘗味道中的個體差異無比大,聶大爺的品味水準注定了聶氏雞肉的獨特風味,聶大爺乃是吃貨中的天才。
雞肉店鋪面上是聶大爺執耳,下手活兒多為聶大娘操持。聶大娘與我母親相仿年齡,小時也裹過足,每天要到市場去買雞,買的雞公1歲為限,大的也就4斤多一點,貨真價實的土雞。
聶大爺名下有子女五個,我與老三同窗。放學回家愛遛到隔壁偷看聶大娘煮雞。雞是冷水就下鍋,要先用木柴武火讓雞在鍋裡煮開幾分鐘,然後在竈裡掩上鋸木屑,改用文火煮。半小時後再武火煮開,将雞迅速出鍋,挂在蔭涼處等細節。兒時的我看來,都如同自然界的奧秘一樣神。煮好後撈起挂在屋檐下,讓風吹冷。夏秋季節溫度高,要用竹簽在雞身紮孔。可見煮雞的火候是大有講究,焖實際是保證裡面熟透,前後武火是讓雞既幹且嫩。
聶大爺家在下南街,斜對面就是縣釀造廠,醬油品質也不錯。可聶大爺甯願淘神費力自己釀醬油。自己買黃豆等配制,一系列加工程式,用大缸盛着在街上曬醬油。即便在釀造廠打醬油,也通過特别的方式再加工。在聶大爺眼裡,豆油的口感是雞片醬香味的源頭。
攝影袁建
挺喜歡看聶氏芝麻醬的制作。市場選上等的白芝麻,在木盆滲入清水,篩去浮面空殼,去掉沉底泥沙,炕熟後聶大娘用沙盔棒舂成細末,倒入瓷缸,再将煎熟的青油倒入,用勺在瓷缸裡反複摻,直到摻蓉。人手忙不過來會叫老三去,運氣好的我也會去玩一把。手持木勺在缸裡來回飛快摻的感覺簡直爽翻了!
泡制紅油的過程頗似泡功夫茶一般講究。先選通體紅而透亮的二條子椒,用濕布一根一根擦去塵土,切節、炕脆,出鍋冷卻後倒入碾槽。聶大娘雙手撐着牆壁,裹過的小腳站在碾槽把上來回運動,碾成細細的海椒面。清油煎開後,要冷卻到七十度左右才能倒入海椒面缸,用勺攪拌使之均勻受溫。頭天煎好的紅油第二天用,以散泡和保持顔色,確定既辣又香。
蔥隻取白拉成絲,頂在雞片上,看上去像一頂戴在雞片上柔軟的白帽。既調節品味,又能卷盡殘漬。妙招。
1970年左右,聶大爺已退休,崇慶縣飲食公司中的高手建議聘用聶大爺作顧問,憨憨都知,此招是沖着天主堂聶雞肉的金字招牌去的。在大東街人民公園(今罨畫池博物館)出門左邊開了張。不敢碰“天主堂”的敏感詞,取名“雞肉面店”。已過花甲之年的聶大爺親自在店鎮守,變相地襲用了天主堂聶雞肉的名号。一個門市的同僚,即便聶大爺不傳,或多或少都可從聶大爺的操作中,觀摩學習天主堂雞片的秘技。
山中歲月攝
幾年下來,聶大爺已近古稀,不能長時間站立櫃台,加之,店内負責人下派到安樂鄉支農,雞肉面店解體。
上世紀80年代初,聶大爺因長期患糖尿病,緻傷腎後并發尿毒症溘然辭世。幾年後,聶大娘也相繼作古。聶氏後輩無人有意識申請專利,“天主堂聶雞肉”不受國家專利局保護,似脫缰的野馬無拘無束奔騰在遼闊的飲食市場。
聶大爺的兒孫中,唯有四兒永政打過天主堂聶雞肉名号擺過攤,另有孫輩現還在西門以此名擺攤。與為父、為爺不在一個檔次。對外人,聶大爺後人的底線是:隻要不打天主堂聶雞肉便可,也如聶大爺一般厚道。
1980年,飲食公司于大東街與小東街口開了一家中餐館,店長馬師,店員四人,仍是以天主堂雞肉為招牌,取名“崇慶天主堂雞肉店”。有中餐館常見的炖、炒、燒、鹵等菜品,聶氏雞肉仍是該店的王牌。經營10餘載,生意紅紅火火。出于對天主堂雞肉的情節糾纏,那年月,但凡有外地的貴客來,我均要帶去該店消費,對雞片均贊不絕口。
馬師在大東街門市解體後,獨自開鋪,取名“天主堂雞肉”,算是打了個擦邊球,況且也确實跟過聶大爺的班。
店員張某在90年代開富康飯店,後更名富康大酒店,在崇州中餐界領騷二十餘年,緻勝的招牌菜仍是天主堂雞片。
另有店員張某,先是在小東街擺攤,在崇城、街子相繼開店,後來直殺入成都開酒店,都以“天主堂雞肉”為名号。實作了當年小福軒向往趙氏缽缽雞去成都府開店的憧憬。
天主堂聶雞肉的傳奇,已是崇州百年的陳年往事。今滿大街的“天主堂雞片”及其衍生的各類餐館中,食客和商家,還有幾人能記得心靈手巧的祖師爺聶福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