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石評梅(1902-1928),中國近現代女作家、革命活動家,“民國四大才女”之一。 原名汝壁,因愛慕梅花之俏麗堅貞,自取筆名石評梅。曾用筆名評梅女士、波微、漱雪、冰華、心珠、夢黛、林娜等。1902年出生于山西省平定縣,1919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就讀時即熱心于文學創作,1923年9月在《晨報副刊》連載長篇遊記《模糊的餘影》,1924年與摯友陸晶清編輯《京報副刊.婦女周刊》,1926年,繼續與陸晶清合編《世界日報副刊.薔藏周刊》,1928年9月30日因病逝世。石評梅一生中,創作了大量詩歌、散文、遊記、小說,尤以詩歌見長,有“北京著名女詩人”之譽。作品大多以追求愛情、真理,渴望自由、光明為主題。小說創作以《紅鬃馬》、《匹馬嘶風錄》為代表。在她去世後,其作品曾由廬隐、陸晶清等友人編輯成《濤語》、《偶然草》兩個集子。
石評梅“泣血”的愛情
北京。陶然亭畔最亮麗的風景當屬“高石之墓”。滄桑數度,劫後猶存。一尊青年男女并肩相依的雕塑,是對已經“忘卻”的最好的紀念。墓主高君宇,中共早期著名的政治活動家、理論家,中共北方黨團組織的主要負責人;石評梅,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女作家、詩人。前者“壯志未成身先死”,29歲病殁;後者“零落成泥碾作塵”,26歲殇逝。他們是一對情侶,生前并未牽手,死後卻終同眠。
梁祝化蝶那是神話,高石同穴卻為現實。何以至此?拂去歲月塵沙,透過時空隧道,我們發現那深沉幽暗的墓冢中埋着一曲動人的啼血絕唱。
晉東才女
石評梅(1902—1928),山西平定縣人。幼名元珠,學名汝璧。她兒時喜歡梅畫,稍長後,自号評梅,齋名“梅窠”。 父親石銘是清末舉人,46歲得女,視如掌上明珠,親自督學。小評梅四歲能讀三字經、千字文,繼而四書五經、五古七絕、聖人故事、稗官野史,廣覽博獵。石銘雖是舉人出身,但不迂腐,不守舊。辛亥革命後,他剪掉辮子,走出大山去了省府太原,曾任省立圖書館館員和中學教員。高君宇、高長虹都是他的得意弟子。石評梅12歲時入山西省立女子師範。在校期間,她各科成績優秀,琴棋書畫、詩詞文賦均很出色。她的風琴演奏相當拿手,聞名遐迩。某年春節,她畫了一幅梅花條幅,自己配詩,詩雲:
有梅無雪不精神,
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
與梅并做十分春。
這幅《雪梅圖》立意不俗,凸顯了梅的風骨精神。這位十六七歲少女的畫作,竟引得縣城一些知名老學者來觀賞。她也是以被譽為晉東才女。石評梅曾因參加女師學潮被校方除名,但學校當局惜其才學,又恢複了她的學籍。
石評梅經曆坎坷,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
1920年,18歲的石評梅被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錄取。機遇不适,是年女高師國文系不招生。無奈之下,石評梅權衡自己的興趣,讀了體育系。
畢業前夕,因文會友,她結識了國文系的廬隐(黃英)和陸晶清(小鹿),因身世相近、情趣相投,她們很快成為摯友,形同姐妹。廬隐長石評梅四歲,乃父也是舉人。她長相平平,自稱“醜小鴨”;但為人豪放、熱情,有才氣,時與冰心齊名。石評梅與陸晶清的關系則更近些。陸晶清在報端常讀石評梅的詩文,很是欽羨。當她獲知石評梅是自己的校友時,便慕名求教。她倆不僅有共同的愛好,也有共同的抱負。加之陸晶清沒有了母親,石評梅沒有親兄妹,兩個飄零異鄉的少女互訴心曲,感情自然在一般姐妹之上。
1923年底,石評梅畢業了。女高師校長許壽裳親自向附中校長林砺儒推薦她。林校長擇師要求很高:“要德性、技術、才幹并重。”許壽裳風趣地說:“我本來要她在校服務,不過看你去年替本校效勞過分的分上,就讓你請去吧!”石評梅被聘為附中女子部學級主任、體育教師。由于她國學功底厚實,又兼任國文教員。工作之暇,她還充任過春明公學義務體育教員,是全校授課鐘點最多的教員之一。
石評梅在教學上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據她的老學生李健吾回憶,她在一次座談會上動情地說:“我最近讀了本小說,叫《愛的教育》,讀完後我哭了。我立誓一生要從事教育,我愛他們。”石評梅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在附中一幹6年,直至病逝。
石評梅施教講究全面,教書又育人,她利用“總理紀念周”活動給學生講述曆史,講民族,講氣節,講孫中山革命,講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講女性的獨立與平等。她欣賞亞米契斯《愛的教育》,“用理智的同情來情育同學”。她的口頭禅是“讓我們學着為别人盡量多做點兒事吧。”“讓我們一起學做蠟燭好嗎?”為幫助學生增長知識,她捐出自己心愛的幾十本藏書,為班上建立了“圖書櫃”。有的學生愛好寫作,她精心輔導,傳授“三多”秘訣:多看,多讀,多寫。她說,“看,是看社會,看人生;讀,是讀書;寫,是練筆。”日後成為現代文學史上名作家的李健吾、蹇先艾和李大木冉,那時都是附中的學生,都不同程度地沐過石評梅的教澤。
廬隐說石評梅對學生“真仿佛是一個溫和的大姐姐,對待小妹妹似的,是以沒有一個學生不受她的感化。”後來成為編劇、作家的顔毓芳,感受最深。她幼年喪母,受封建家庭嫌棄,遭遇坎坷。石評梅率附中女排參加華北運動會,天奇冷。顔毓芳沒帶行李,比賽後,衣、鞋未脫,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石評梅幫她脫鞋,怕她凍着,強拉她與自己合鋪。顔毓芳感動得哭了,石評梅幫她擦淚,對她說:“有什麼困難都跟我說,我來幫助你。”顔毓芳說,“我失去了多年的母愛,今天石評梅先生又給了我了!”
石評梅是位十分敬業的教員,她培養的附中女排,1928年在華北運動會上大顯身手,得了亞軍。當時《世界日報》運動會畫刊上還登出了石評梅和附中女排的合影。但有的小隊員不服氣,認為她們應得冠軍,責怪裁判不公,要石先生去交涉。石評梅教育她們:“勝敗是兵家常事,不要那麼女孩子氣,輸了就哭。”同時給予鼓勵:“你們是國中生,人家是大學生(燕大),應該讓大姐姐赢這場球。你們還小,長點志氣,努力練習,争取下屆拿冠軍吧!”她的慰藉使隊員們破涕為笑。
老教育家汪震在《評梅的女子教育》中,稱贊她是“文學家、體育家、教育家”,說她“以教好體育作為德育的一個門徑”。
好人一生不平安
“好人一生平安”,那是祝福。但有的好人往往一生不平安,石評梅即是。且讓我們回到從前。
山西桃河畔的小鳥石評梅,向往藍天,她要進京考學。盡管開明的老父有意放飛,但總割舍不下,于是輾轉托人,把她托付給鄉人、時為北大學生的吳天放,請他“多多關照”。
孰料這隻志在藍天的小鳥,卻被吳天放鎖進了他私欲的籠中。
吳天放,北大畢業,風流倜傥。他見到慧質蘭心的石評梅後,不禁怦然心動。他殷勤體貼地把石評梅護送進京後,要陪她到女高師報到,被石婉拒。不幾日,他邀石評梅逛公園,在“來今雨軒”吃飯。席間,當他們把話題轉向梅花時,吳天放适時地從包中取出一疊精美的印花信箋。箋面每頁都有一枝梅,形态各異,并有“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梅”等古人詠梅詩句,下方印着“評梅用箋”四字。這意外的驚喜,令少女石評梅興奮莫名。吳天放又侃侃而談南宋範成大的《範村梅譜》,風度翩然,才情一如飽學之士。石評梅驚問:“想不到吳君對梅花譜有這麼深的研究。”吳天放狡黠一笑:“因為我愛梅!”石評梅自然聽出弦外之音,雖臉露羞澀,但不禁為自己覓到知音而愉悅不已。其實,那天在火車上吳天放見石評梅的手巾上繡有一枝梅花,猜度她愛梅,回京後便跑圖書館,遍覽有關梅的詩文,并印制了這冊“評梅用箋”。之後,隔三差五,他們總會在一起把盞品茗,談詩論賦,縱論古今。吳天放以他的心計,以他的風雅,攪亂了少女石評梅的心湖。繼之,吳天放或尺素傳情,或電話問候,或鮮花禮獻,或攜手郊遊。加之,吳天放正供職于一家刊物,任詩歌編輯,共同的志趣也是一縷情絲裹纏。在不知不覺中吳天放擄走了石評梅的芳心。石評梅說,就這樣,“上帝錯把生命之花植在無情的火焰下”。
大道多途。在一次北京山西同鄉會上,石評梅為一青年的反帝反封建演講所震撼。他叫高君宇(1896—1925),山西靜樂(今婁煩縣)人,筆名天辛,北大助教。高君宇15歲時由父母包辦與大他兩歲的李寒心結婚。他抗婚無果,離家出走,于1916年考入北大。他是“五四運動”的骨幹,1920年參加了李大钊在京建立的共産主義小組,是中共“一大”代表,“二大”中委。當高君宇得知石評梅是老師石銘的女兒時,陡生親切感。她崇拜他,他想了解她。于是便有書信來往,先多為問候與祝福,後漸生情愫。
再說吳天放,他頻頻約會石評梅。一次,石評梅因要聽愛羅先珂的演講《女子與其使命》,與他們的約會時間撞車,她便提前一天,趕到吳天放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去告知他。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口一小男孩正在鏟雪玩,小孩問石評梅找誰,她說“吳天放”,那孩子說:“他是我爸爸!”石評梅如五雷轟頂,原來使君有婦!石評梅希望吳天放能給自己一個說法。可吳天放眷念妻小,既不願意改變婚姻格局,又奢望與石評梅持續這種私情。石評梅覺得這是對她的侮辱,慧劍斬情絲,向他索要往日的情書,要一刀兩斷。吳天放怕失去石評梅,軟硬兼施。一面聲言:若不答應,他就把情書在報上公開;忽而又撲通跪在石評梅的腳邊,深表忏悔,乞求饒恕。石評梅生性孤傲,但性格軟弱。她憤怒于吳天放的“欺騙”,可面對他的“哀求”又生憐憫。這隻已被折斷翅翼的小鳥,已飛不出吳天放為她編織的囚籠。她在日記中寫道:“情感是個魔鬼,誰要落在他的手中,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
石評梅怒斥吳天放:“你毀了我一生。”她暗下決心,這輩子絕不再戀愛,絕不結婚,決意“獨身”。她用淚水和着心血,凝成詩句《疲倦的青春》:
纏不清的過去,
猜不透的将來?
一顆心!
他怎樣找到怡靜的地方?
高君宇自同鄉會與石評梅初識後,有很久沒有見面。他太忙,先是與鄧中夏、張國焘等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後參加李大钊建立的北京共産主義小組,繼而出席黨的“一大”。1922年1月,又與張國焘、鄧恩銘等作為中共代表赴蘇參加共産國際召開的會議,為革命嘔心瀝血。以緻石評梅在以後幾次同鄉會上都見不到他的身影。
石評梅的苦悶需要傾訴,1923年4月15日,石評梅在痛苦中寫信給高君宇,信中訴說她有“說不出的悲哀”,并囑高君宇“以後行蹤随告,俾相研究”,探讨人生之路,以求“救濟”之策。次日,高君宇複信問,“為何而起了悲哀”,表示“視我責如能救濟,恐我沒有這大力量罷?我們常通信就是了。”自此,他們魚雁傳書,談革命,也涉情感。中秋節高君宇手書劉禹錫《陋室銘》贈石評梅,石評梅将其貼在牆上。高君宇潛移默化地影響着石評梅。愛的情愫已透過了紙背,在高君宇來說,他已陷入情網難以自拔了。
1923年10月,高君宇因積勞成疾,在西山養病。他采一枚紅葉,題詩寄給石評梅示愛。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君宇
十月二十四日采自西山碧雲寺。
石評梅收到後感愧交并,她抹不去與吳天放相愛的記憶,絕望于對愛情的憧憬,又銘感高君宇的赤誠、忠厚。她不願欺騙他,在紅葉的背面凄楚地寫了: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片鮮紅的葉兒。
評梅
又寄了回去。
不幾日,石評梅收到高君宇的複信:“退回的紅葉收到了。……是以我僅通信而不去看你,也害怕這種感情的流露。紅葉題詩,那是久已在一個靈魂中孕育的産兒。但是,朋友,請不要為紅葉而存心,要了解是雙方的,我至今不能使你更了解我,是我的錯,但也有客觀不允許的理由,這隻好請你原諒了……”高君宇尊重石評梅,不得不說出這番言不由衷的話。
象牙戒指情系一生
高君宇養病期間,忽然接到上級通知,要他以共産黨員身份出席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一大”,并參加幫助孫中山先生改組國民黨的工作。
即在此時,高君宇也沒有停止對石評梅的追求。他或許想到自己那樁死亡婚姻還沒結束,這對被追求者是不尊重的。1923年末,他緻信石評梅,表示要與前妻離婚。石評梅反對,說自己的獨身素志并未改變;隐約兼有對高君宇前妻的同情。而高君宇決心已定,他表示如果評梅不能接受他,他隻有兩途:“愛與死耳”。“吾心已為venus之利劍穿貫,然我決不伏泣于此箭,将努力開辟一新生命。”石評梅處在極度痛苦、沖突的煎熬之中,她的詩作《青衫紅粉共飄零》是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她寫《寶劍贈與英雄》,鼓勵君宇矢志革命,“取人間的血,濡染你刀上的花。”高君宇有點失望了,無可奈何地說:“為了不妨害你對過去的忠誠”,他“不再為君所不願之要求了。”高君宇的絕望,使石評梅深深地自責:“我現在恨我自己,為什麼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
1924年2月,高君宇遭北洋軍閥通緝,被迫逃亡,臨行前仍冒險到“梅窠”辭行。是年6月,他毅然與妻子李寒心辦了離婚手續。當他将此消息告訴石評梅時,石仍不為所動,隻回信說,“我們可以做以事業度過這一生的同志。”這“最後的通牒”,令高君宇“萬分凄怆”。他隻得向石評梅作最後的表白:“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裡,我是不屬于你,更不屬于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石評梅讀後,在日記上寫下“我終究對不住他!”好友陸晶清也勸石評梅,希望她不要辜負君宇的苦心。然而無果。
1924年4月,石評梅患猩紅熱,高君宇侍藥送水,精心照顧。此舉令石評梅感激涕零,但她仍不願向他敞開心扉。
10月,廣州商團叛亂,高君宇作為孫中山的助手指揮鎮壓叛亂,他的汽車遭槍擊,留下一堆玻璃碎片,手受傷。他慶幸大難不死,想到石評梅生日快到了,買了兩枚象牙戒指,一隻自戴,一隻寄給石評梅,夾着那幾塊碎玻璃。他在附信中說:“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吧。我尊重你的意願,隻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潔白堅固,紀念我們的冰雪友情吧……”他倆雙雙将象牙戒指戴在手上,直至生命最後一息,各自帶進棺木。石評梅的好友廬隐後來以此為素材,寫了部哀豔的小說《象牙戒指》,流傳至今。
是年12月20日,身心疲憊的高君宇回到北京,因勞累病重,住進了一家德國醫院。
1925年1月,高君宇抱病出席黨的“四大”,再次當選為“中委”,并與周恩來結識,受周的委托做他的“紅娘”,到天津看望了鄧穎超。3月4日,高君宇得了急性盲腸炎,石評梅在看望高君宇時,懇求他了解自己獨身的素志。高君宇緊握石評梅的手:“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地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盼賜,不是病和死換來的……我現在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恤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在高君宇的不懈追求下,石評梅這塊堅冰似有融化,曾在病室安慰他:“你若果能靜心養病,我們的問題,當在你病好時解決。”當勝利的船桅已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時,石評梅突然接到吳天放的信:“一方面我是恭賀你們成功;一方面我很傷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隻有你,是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舊情難忘,石評梅無法在心的天平上将初戀抹去。她“痛哭一場,立刻又到醫院告訴天辛,推翻她所允許與他的結合。”高君宇真正絕望了,病情惡化,轉入協和醫院。為了不讓石評梅擔驚受怕,他不讓她陪同,約定三天後再見。不料,此别竟成永訣!
1925年3月5日,高君宇因手術後大出血孤獨地死去。年僅29歲。
石評梅驚悉高君宇告别人世的噩耗後,昏厥了幾次。高君宇入殓時,她将自己的一幀照片作為陪葬。直到此時,石評梅才倍感内疚,她悔恨自己的自私、懦弱和愚昧,辜負了高君宇的一片深情。“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既是封建禮教的反抗者,她又是世俗‘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陸晶清)
追悼會在北大三院禮堂舉行,由趙士炎主持,李大钊、鄧中夏、王若飛、鄧穎超等出席或送了挽聯。石評梅送的挽聯是:“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當時黨的機關刊物《向導》第106期發表了《悼念我們的戰士》:“他那熱烈的革命精神永遠留在本報,也更永遠留在讀者諸君的記憶中!”
石評梅遵從高君宇的遺願,将其安葬在陶然亭畔,那是他從事革命活動的所在,也是他們約會漫步的地方。石評梅用高君宇生前題在照片上的詩句,書成隸書銘在墓碑上:
我是寶劍,
我是火花。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墓碑的另一側寫着:“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評梅”“幾首殘詩留在紅葉上,題詩的人兒已經埋葬。”
高君宇走了,帶走了石評梅的情感和希望。石評梅常到高君宇墓地祭掃、忏悔。她的案上供着高君宇的遺像,手上戴着他贈的象牙戒指,桌上堆滿了他的遺稿。她一面埋首整理高君宇的著述,結集出版;一面把自己對高君宇的愛、悔恨和自責形諸文字。她的系列散文《象牙戒指》《夢回寂寂殘燈後》和《墓畔哀歌》都是反映她情感之旅的血淚詩行。
高君宇走了,石評梅還年輕。當年石銘最得意的弟子高長虹等向石評梅走來,一心想填補她心靈的空白。石評梅把心扉緊緊關上,她在緻黃心素的信中說:“宇死後我更不敢在人間有所希望。我隻祈求上帝容許我忏悔,忏悔自己的過錯,一直到死的時候!……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曠野裡,去伴我那多情的宇。”如果說在高君宇生前,石評梅對他的愛還有所遊離,在他死後則堅如磐石。她豈能再容他人?她,石評梅,“隻有香如故。”
好人終歸有好報
石評梅有《紅鬃馬》《匹馬嘶風錄》和《濤語》等傳世。誠如廬隐所說,早期的作品較淺薄,困于卿卿我我,囿于惜花憐月的哀歎。後來,“是由悲哀中找到了出路”,掙脫了個人的藩籬。“下觀人世的種種色色,以悲哀她個人的情,擴大為悲憫一切衆生的同情了。”“她不但替她自己說話,同時還要替一切衆生說話。”尤其在生命的最後兩年,她關注社會、人生,“三·一八”慘案後,她及時寫出揭露反動當局殘殺青年的《血屍》,緬懷烈士的《痛哭和珍》《深夜絮語》。李大钊被害後,她揚眉奮筆疾書《斷頭台畔》。還為“濟南慘案”寫了表達對日寇強烈義憤的《我告訴你,母親》等。在《緘情寄黃泉》中面對黑暗的現實她呐喊:“我是撐着這弱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着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戰場為止。”
1928年9月30日,京都才女石評梅因患腦膜炎病逝,前後隻12天。她和高君宇病逝在同一醫院、同一個病室,而且幾乎是同一個時刻(淩晨兩點左右)。
喪禮備極哀榮。追悼會場懸着石評梅的遺像,上下橫着兩塊匾:“天喪斯文”、“淚灑秋風”。
花圈、花籃、挽聯、挽幛簇擁。好友廬隐以及學生代表顔毓芳、李健吾等緻悼詞。台下泣聲一片。《世界日報》等均作報道。
廬隐在協和醫院整理石評梅遺物時,發現她的枕頭下有本日記,日記裡夾着高君宇的遺像,和那片被退回的紅葉。日記的扉頁上用毛筆寫了兩行字,當算是遺囑:
生前未能相依共處,
願死後得并葬荒丘!
高君宇入殓時,石評梅将自己的照片放在他身邊;今天朋友們又把君宇的遺像和評梅一道埋葬,當然還有那枚象牙戒指。
陸晶清、廬隐等友人們,根據石評梅生前的遺願,将她葬于陶然亭畔高君宇墓旁。兩墓并排,兩碑并列。
石評梅墓碑的形狀,和高君宇墓類似,一座四角白玉劍碑,上刻:
故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學校女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
墓碑下方正中,用篆書刻着四個大字:“春風青冢”。
周恩來念舊,他始終沒有忘記我黨前輩、戰友高君宇;沒有忘記高君宇忠他之托的友情。
上世紀50年代初,周恩來、鄧穎超數度到陶然亭,憑吊“高石之墓”。
1956年,周恩來在審查北京市城市規劃總圖時,對陶然亭的“高石之墓”作了訓示:“革命與戀愛沒有沖突,留着它對青年人也有教育。”并講述高君宇的革命事迹。
十年浩劫,“高石之墓”難逃厄運,碑被推倒,墓被掀開,高石之戀,也遭到鞭笞。
1973年,重病的周恩來得知高石墓遭毀,囑托鄧穎超妥善照管。在鄧穎超的關照下,高君宇的骨灰被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墓碑陳放在中國革命博物館;石評梅的遺骨另作安置。開棺時,那兩枚象牙戒指已不見蹤迹。不過,在石評梅的随葬物中發現了一支她常用的美制雪佛爾牌鋼筆和五枚評梅印章。
1984年,高石之墓又重新屹立在陶然亭湖畔。
上世紀50年代後相當長的歲月裡,我們的黨史和現代革命史上,對革命前驅高君宇記載太少;在各種版本的文學史上石評梅的名字更是鮮有提及。然而,曆史終究是曆史。冬去春來。1982年《石評梅作品集》由書目文獻出版社出版,鄧穎超為其作序。序文寫道:
我和恩來同志對高君宇同志和石評梅女士的相愛非常仰慕,但他們沒有實作結婚的願望,卻以君宇同志不幸逝世的悲劇告終,深表同情。
緬懷之思,至今猶存。
繼之,不同版本的石評梅作品和傳記陸續問世。2002年,為紀念石評梅誕辰100周年,中國藝術研究院和平定縣政府在北京共同舉辦了“石評梅文學活動及作品學術研讨會”。中央電視台《見證·影像志》也以《高君宇和石評梅陶然“化蝶”》為題拍了專題片。他們的故事還被改編成電視劇,在全國播放。
魂兮歸來!
且用石評梅的學生李健吾的悼言作結:“她自己是一位詩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詩人所詠,也隻是首詩,一首充滿了飄鴻的絕望底哀啼底佳章。我們看見她的笑顔,煦悅與仁慈,測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們遙見孤鴻的缥缈,高越與卓絕,卻聆不見她聲音外的聲音。”
高石之戀,是一曲哀婉、凄恻的悲劇,是浩渺煙波情愛湖中一株殘荷。“留得殘荷聽雨聲”!
石評梅的散文創作
民國四大才女的生命還不滿二十七歲;她的創作生涯才僅僅六年。詩歌、小說、劇本、評論等體裁,她都曾駕馭過;但其成功卻在散文。在她去世後,其作品曾由廬隐、陸晶清等友人編輯成《濤語》、《偶然草》兩個集子,分别由盛京書店(後又改由北新書局)和文化書局出版。1983年,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又整理出版了三卷本的《石評梅作品集》。第一卷為散文,收入《濤語》、《偶然草》,以及過去未收入的作品;第二卷為詩歌、小說;第三卷為劇本、長篇遊記、書信。同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綜合性的《石評梅選集》。
石評梅這位現代的薄命才女,正在為當代越來越多的讀者所熟悉和熱愛。
愛與愁,和淚共吟石評梅曾說:“就是投自己于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
她的一生,便是一個極美麗的悲劇。但是,其年華确也太匆匆,對于人生這部大著,她剛剛讀了“愛情篇”、“友愛篇”、“苦悶篇”,正要以她聰慧敏感的心靈,去更廣、更深地觸及人生各面的時候,這部人生大著便頓然合上了。是以,在石評梅的散文裡,盡管也有對于“身外大事”“腥風血雨”,以及自然風光的描寫,諸如:《報告停辦後的女師大——寄翠湖畔的晶清》、《女師大慘劇的經過——寄告晶清》、《血屍》、《痛哭和珍》、《無窮紅豔煙塵裡》等等,寫的是社會重大事件;《戰壕》、《社戲》、《偶然來臨的貴婦人》、《董二嫂》等等,寫的是社會生活、人世百态;長篇遊記《模糊的餘影——女高師第二組國内旅行團的遊記》、《煙霞餘影》等,寫的是南遊的見聞以及北京西郊的風景,其中亦不乏佳作;但是,從整體觀之,她寫得最多、最好的,還是愛情、友誼和苦悶這三大主題。
愛情,這是石評梅蘸着血、和着淚抒寫的主題,它構成了作者散文的精華。
石評梅的愛情文字,大都寫在其愛情悲劇的大幕落下之後,因而帶有濃厚的回憶和反思色彩。回憶和反思,使其抒情變得更加纏綿悱恻而又深刻隽永。在石評梅筆下,我們分明讀到一顆悲痛欲絕且悔恨不已的心靈,在孤寂凄苦中,獨自追蹤着、演繹着、咀嚼着那美麗而又痛苦、不堪回首而又永遠難忘的塵夢:在醫院的病榻前,她和君宇淚眼相望,心靈默契(《最後的一幕》);在陶然亭的夕陽下,她和君宇并肩漫步,低低傾訴(《我隻合獨葬荒丘》);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君宇在躲避敵人迫害的危急時刻,前來探視病中的評梅(《狂風暴雨之夜》);在那凄清孤寂的夜晚,她燈下獨坐,面前放着君宇的遺像,默默地低頭織着繩衣,一直到伏在桌上睡去(《父親的繩衣》);在落雪天裡,她獨自趨車去陶然亭,踏雪過小橋,來到君宇墓前,抱着墓碑,低低呼喚,熱淚融化了身畔的雪,臨走時,還用手指在雪罩的石桌上寫下“我來了”三個字,才決然離去(《我隻合獨葬荒丘》);在白雪鋪地、新月在天的時日,她腸斷心碎,低泣哀号,恨不能用熱淚去救活冢中的君宇,喚回逝去的英魂(《腸斷心碎淚成冰》);她面對着那一棺橫陳、搖搖神燈,痛悔萬分。她責問自己:“數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隻博得隐恨千古,撫棺哀哭!”她怨艾死者:“你為什麼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麼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屍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掩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屍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群眾,卻是一個别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夢回寂寂殘燈後》)不論是責己或尤人,都出自她那一顆慧心,滿腔至情。
在1927年的清明節,她在陶然亭高君宇墓畔,寫下了扣人心弦的《墓畔哀歌》敬獻給亡靈。她願醉卧墓碑旁,任霜露侵淩,不再醒來。

當我們讀這些凄苦哀惋的愛情傾訴時,亦不難發現:在石評梅的愛情觀裡,固然包含有以個性解放為核心的現代意識;但更多沉澱着的,還是傳統的文化和道德因素。她的感情世界,基本上是封閉式的;她的抒情方式,基本上是自足型的。像中國曆代那些薄命的紅顔、才女一樣,将愛情視作精神、感情上的“聖物”,風晨雨夕,自哀自怨;深閨荒郊,自憐自歎,細細咀嚼着其中的甜蜜與凄苦交織的滋味。也許正是這種愛情心理的複雜性,使得石評梅的愛情傾訴,帶有濃郁的古典的纏綿。你看:披上那件繡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塵網封鎖的妝台旁。呵!明鏡裡照見我憔悴的枯顔,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皎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這情調,這韻味,這氣氛,乃至這意象,對于心理上積澱着中國古典文化的讀者來說,其心靈會産生多麼和諧的共鳴。
友誼、親情,構成石評梅散文的第二主題。自幼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石評梅,自然對父母有深深的依戀;當人生風雨襲來時,父母親情便是其心靈的庇護。不僅像《母親》、《歸來》,寫出了她對父母的一片摯情;即使在像《父親的繩衣》、《醒後的惆怅》;這些哀念君宇的散文裡,也時有對父母的呼喚:她說,“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她要向母親講述她那“奇異的夢”。
當然,在人生的凄風苦雨中時時給石評梅以救助、慰藉的,還是廬隐、陸晶清一般摯友。她們的友誼是其颠簸在人生苦海中的一隻“方舟”,因而也是其散文的共同主題。
像石評梅散文中的《玉薇》、《露沙》、《梅隐》、《漱玉》、《素心》、《給廬隐》、《寄山中的玉蕭》、《婧君》、《寄海濱故人》等等,都是友愛的心聲。
在這類散文裡,她向友人傳遞着彼此的消息,公開着自己的秘密,傾訴着内心的苦悶;同時,她又深深地同情、慰藉着他人的痛苦與不幸。試讀其《寄海濱故人》,此文作于高君宇病逝的次年,顯然石評梅心靈的創傷還未完全平複,然而她卻在勸慰不幸的露沙。她說:“半來,我們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絕,在這狂風惡浪中紮掙的你,在這痛哭哀泣中展轉的你,我是希望這時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強要忘記你的。我願你掩着淚痕望着你這一段生命火焰,由殘餘而化為灰燼,再從憑吊悼亡這灰燼的哀思裡,埋伏另一火種,爆發你将來生命的火焰。”又勸露沙“不要消沉,湮滅了你文學的天才和神妙的靈思”,并奢望她“能由悲痛頹喪中自拔超脫”,以自己所受的創痛,所體驗的人生,替“有苦說不出來的朋友們洩洩怨恨”,這也是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
石評梅及其摯友,同為“天涯淪落人”,盡管聚散無常,但心靈永遠相通、相慰:她們在這“空虛無一物可取的人間”,手相挽,頭相依,在天涯一角,同聲低訴着自己的命運,隻有她們“聽懂孤雁的哀鳴”,“聽懂夜莺的悲歌”,互相了解。(《小蘋》)。
石評梅的生性和經曆,注定了愁和淚伴其一生。她的散文,就是她那根纖細敏銳、多愁善感的心弦,在人生凄風苦雨中的顫動。
石評梅的愁,其根源既來自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亦出自她自身的心理的沖突。前者固無力改變;後者更難以超越。她的愛情悲劇,實質上亦是心理悲劇。
是以,在愛情上,一方面她愛得那麼執著;一方面她又愛得那麼痛苦。
感情與理智,愛欲與道德,時時在内心交戰;但終未能沖破自己築起的藩籬,實作自我超越。直到高君宇死後,她才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不過,這種“覺悟”,并未達到思想桎梏的真正解脫;反而又将自己束縛在另一種傳統觀念裡,她要做一個“殉情”者,用自我犧牲,去補償自己欠下的情債。這就不能不使她繼續掙紮在愛的痛苦裡。
在人生觀上,石評梅也表現出沖突的苦悶。她說,她的心情,“有時平靜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時奔騰湧動如馳騁沙場的戰馬,有時是一道流泉,有時是一池冰湖;是以,有時她雖在深山也會感到一種類似城市的嚣雜,在城市又會如在深山一般的寂寞”。
(《寄山中的玉薇》)她時而幻想去主宰命運:“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鑄塑也如手中的泥”,“我們怎樣把我們自己塑造呢?也隻在乎我們自己”;但轉而便又陷入宿命的悲觀:“我也覺得這許多年中隻是命運鑄塑了我,我何嘗敢鑄塑命運”。她說,她願做個“奔逸如狂飙似的駿馬”,把生命都載在小小鞍上,去踐踏翻這世界的地軸,去飛揚起這宇宙的塵沙”,使整個世界在她足下動搖,整個宇宙在她鐵蹄下毀滅;然而,她終做不成天馬,因為她本不是天馬,而且每當她束裝備鞍馳驅赴敵時,總有人間的牽系束縛,令她毀裝長歎。她曾不解造成其命運的是社會還是自己?終未能找出答案:她也企圖探索人生的究竟,同樣得不到解答。她感到信仰的迷惘;她甚至對她所執著追求的愛,也産生了懷疑,她說:“青年人的養料惟一是愛,然而我第一便懷疑愛”,認為:什麼“甜蜜,失戀,海誓山盟,生死同命”,這一套都是“騙”,“宇宙一大騙局”,隻有“空寂”才是“永久不變”的,是以,她要在“空寂”中生活,将心付于“空寂”(《給廬隐》)可以說,石評梅的散文,就是她心靈的掙紮和呼喊。